「為何你要管她?」藏頭反而理直氣壯地倒過頭來反問,「你是她的誰?」
殞星被他問倒了。他是她的誰?
在藏冬開口之前,他沒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仿佛,救震玉、拉她靠在身邊、與她緊緊相偎,本來就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他低啞地問︰「難道你要我……什麼都不做嗎?」
「人各有命,她的命是屬于她自己的,她要如何,與你無關。」人心是最難束縛的,管得住人,熄不了那蓬復仇之火,他再怎麼留,人也是無用。
「換句話說,你要我放棄她的生命?」把話徹底听得明明白白的殞星,冷肅著一張臉,眼底,有掩不住的怒意。
藏冬笑得一臉壞意,「我可是什麼都沒說喔。」
「告辭。」他立刻大步往外頭走去,再也不想理會這個不顧人命的山神。
「你瘋了?」藏冬急忙閃身至他的面前,「外頭現在正有一大籮筐的鬼差正在找你,你一出去,你準完玩了!」
「鬼差為何要抓我?」都是同類,鬼後為何要派鬼差抓他?
他懶洋洋地提醒,「難道你忘了你曾答應過鬼後什麼事?」
殞星猛然回想起在天壇上所發生的一切,想起遭皇甫遲掏心祭天的暗響,同時也體認到,他有辱鬼後所賦予的使命,使得鬼後的惟一愛子白白死在皇甫遲的手中。
他勉力壓下心慌,「你怎知道鬼差來了?」
藏冬沒好氣,「老兄,雖然我知道自己沒名列仙班,也名不見經傳,但請你別老忘了我是個沒正牌但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山神好嗎?」
腦中一陣恍惚,反復反復思索著自己目前的處境,殞星不知該怎麼抉擇,他痛恨要他選擇的時刻。
記得當年,他擇貪忘義,于是造成了所有的錯誤,今日,他該怎麼選?是該放棄自己的魂魄,還是放棄震玉的性命?
「喂,喂喂……」越看越覺不對勁的藏冬,在他又抬起腳步準備往外走時,連忙想攔他,「你真沒把我的話听進耳里?」
「多謝你的勸告,但,我還是要去救她。」已然做了選擇的殞星,朝他微微頷首致謝,隨後即繞過了他朝外頭奔去。
「笨鬼!」藏冬在他身後遠遠地喊,「你若是不去天問台,你會魂飛魄散的!」
殞星宛如沒听見他的喊聲般,腳下的步一刻也沒停,他不斷奔跑,連自己也不能理解他為何會跑得這麼快、這麼急。
在綠色漾漾的森林中,不斷倒退的樹影在他的眼前匆匆掠過,他邊跑邊想,他在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親人或是朋友,再次回到人間,不過是為了回來報仇和受人之托,這只是很單純的兩件事而已,震玉值得他這般冒著危險去救嗎?她只是人間的一個女子,一個與他同病相憐的女人,而他,則是只心虛的鬼,他們甚至不同類,雖然在祭天台她曾以身救他一命,但他不也曾救過她數回?
這樣,可算是扯平了吧?他沒欠她,相反的,她欠他的太多了,那為何此刻他卻還是停不下他的兩腳,為何還在覺得用奔跑不夠快時,甚至改采飛躍的姿態,一飛一頓地踩在樹梢頂上,急急想離開此地去尋她?明明知道去了很可能就將是死路一條,為什麼,他就是無法停下腳步來?
很可能,就是為了她曾說過的那一句話。她說,她願意代他流淚。
曾經,他在錯誤中沒有救回任何一條人命,而今,他可以不讓往事再度重演,他必須救回她,因為,她這朵雨中的百合,在他最是寒冷苦痛的時候,朝他伸出了手,用她溫暖的掌心將他緊握,她將他收容在她的心版上,讓他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安然棲息的地方,她的眼中有他。
她是他在人間惟一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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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顫音輕輕揚起,自艷麗的歌姬口中吟唱悲涼的出塞曲,就像是當年呼嘯過的風沙,再一次地滑過他的耳際。
飄浮在空氣中的,是葡萄美酒的芳醇氣味,緩緩旋搖著手中的夜光杯,枕靠著嬌嬈小妾的翟慶,深深地合上了眼,耳邊始終徘徊不去歌姬那句低嘆的歌句。
英雄騎馬歸故鄉……
回憶如飄萍,在他的心頭蕩蕩漾漾,仿佛在恍眼中,他又回到了大漠中的南陽國,他依舊是當年的俊朗美少年,記憶像是指縫間滲漏的細沙,再次在他的心頭悄悄滑落。
年少時的他,並不快樂。在這國弱民貧的南陽國,青雲之氈,他走得是那麼辛苦,在大漠里拼搏那麼多年,他功名與前程依舊無望;心之向的絕色儷人,偏偏是遙不可及的呼蘭公主,這麼多年來,那時慘淡的年少、她的倩影,在他的心中一直是個抹之不去的影子。
一切的改變,是從何時開始的?啊,他記起來了,是從他自宮人口中說听說,呼蘭公主所青睞的男子,竟是他生死至交的好友開始的,那時,感覺自己遭殞星背叛的火種,已在他的心中隱隱燃起。
在听見呼蘭公主即將為南陽國而被派去和親時,他的心都碎了,並在痛楚中驚覺,如此下去,他再不為自己做些事,再不把他的夢想付諸實行,他往後的人生都將有悔。
被南陽王派為國使前去與天朝使臣進行和親之議前,他已暗自下定決心,他要將呼蘭公主據為已有,而方法,則是出賣。他明白,只要他願割下心中所不舍的那些,他便能擁有。而他要出賣的人,即是令他愛之入骨也恨之骨的殞星,呼蘭公主芳心暗許的好友。
他無法否認,會通敵賣國,有一部份是想報復擁有得比他多的殞星,因為那時的他不明白,他與殞星一同出生人此,以血護國、以軀防疆,他的付出是哪一點比殞星少?論容貌家世、戰功威武,他是哪一點及不上殞星?為何殞星可輕而易舉地登上將軍之席,而他,卻只能站在後頭遠望殞星的背影?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照著他的計劃,他冷眼看著殞星一步步走入他設的陷阱,按計劃,只要他為天朝皇帝拿下南陽城,再割下殞星這名護國大將的人頭,那麼,呼蘭公主就會是屬于他的。只是呼蘭公主殉國的舉動,卻不在他的預期中,在痛徹心扉地目睹呼蘭之死後,燒得正熾的怒火,令他無法克制地先殺了殂星,而後,再毀了南陽國投奔天朝的先帝。
入天朝的這些年來,他的青雲之路一直走得很平順,在先帝病臥龍榻時,他與丞相震剛一同被封為顧命大臣,先帝駕崩後,他更是理所當然地高高站立在金鑾殿上,扮演顧命大臣的角色掌管國計,並在新帝于天壇登基時,站在新帝的身後一同俯視天朝這片大好河山。
如他所願,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只是,這些都是換來的,在這些煙雲榮華後,是用他和他人的血與淚換來的。
這些年來,他夜夜渴望能夢見呼蘭,卻始終沒夢過她一回;每當年年風兒吹起京兆的章台柳時,他會想念一望千里的黃沙大漠,想念沙丘在夕照下的陵線和暗影;偶爾听見來自異地的故鄉樂音時,也會因龐大的思鄉之情而偷偷涕下。年少時的他,不知道在擁有了想要的一切後,那無法遏止的思念,便注定要在往後的人生里密密填滿了他的腦海,這代價,是他親手換來的。
「相爺。」魂縈夢牽的音律乍停,府內總管制式的音調沉沉地停在他的耳畔。
翟慶慢條斯理地睜開眼,在側耳聆听總管的報告後,揚手斥後的小妾和一室的歌姬樂女,站起身走至裝點得一片大喜紅燦,燭光瑩瑩的內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