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因心生欲、因欲生貪,因貪而求利。他不過只是人間一名平凡的男子,他有欲,更有貪婪之心。
那夜酒醉微醺之際,一時心不設防,就為迷幻誘人的心魔所惑,為龐大的貪念所奴役,然而在酒醒之後,他並沒有辦法甩月兌這份扣鎖住他意志的貪念,于是,他背叛了長久以來一直效忠的南陽王,接受了翟慶的勾引,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背叛了南陽國。
可是事情並非如他所想象。
他原以為,按照他們的計劃,這將會是場平和的、無流血的賣國,在他們的計劃中,只要他引走國中的軍力,翟慶再領著天朝的大軍兵臨城下,勸服南陽王棄降,屆時這場柄變很快便會結束。
當時的他,真的是這麼想的。
完成國使的使命歸國後,照著翟慶的指示,殞星特意帶走了國中大部份的軍力外出至大漠里操練,翟慶則與天朝大軍趁機一舉進攻南陽國王城,血戰南陽王城。
殞星萬萬想不到,事態竟會是這樣的,消息傳來後,大驚失色的他一改前態,命全軍回城,他想挽回、想彌補這無可饒恕的彌天大錯,可卻不知,他也遭到出賣。
當他帶著一干騎兵回城救駕之時,卻中計遭伏,手下騎兵在突如其來的強襲下,幾乎全軍覆沒,唯有數支軍伍,和挨了數刀的他勉強月兌困,好不容易撐著快垮的身子來到南陽城外,就見不願棄降的皇上,派出了座下其余的將軍與天朝大軍交戰正熾,而軍弱兵寡的南陽軍,一一遭到天朝大軍的宰殺屠滅,洶涌的鮮血不斷滴落在黃沙上,那些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們,他們是因他這個叛徒而死的,是他背叛了他們,望著眼前血染的景況,他腦中一昏,痛苦地明白他的這雙手造成了什麼。
金戎交鋒聲與哀嚎聲中,這是個飲血的世界,殺戳與血光主宰了一切,他忙命殘余的軍伍緊急救援遭圍剿的同袍,殊不知,那些軍伍們也早已遭翟慶所收買,全軍無人一動,也無人願前去救國救人,他這個將軍,早在翟慶的手中成了個名不符實的空架子。
渾身的血液,如同鼎中被煮沸的湯水,洶洶翻滾,熾人烙膚的熱意直上咽喉,在那一刻,他只覺得,他被背叛了,欺他騙他的翟慶,背叛了他多年來的信任,先是誆他入局,再陷他于大不義,使他不但成了個道道地地的賣國賊,他還是個令全國百姓軍民遭到誅殺的劊子手。
馬月復一挾,殞星猛然策馬沖向戰事已將結束的戰場,殺一敵是一敵,救一人是一人,企圖將所犯的錯誤全都挽回,但勢單力孤的他,很快的就被圍困捕獲,就在他自覺無顏再見父老想朝天橫刀自盡時,天朝的大將攔下了他自刎的舉動,並朝南陽王城的城牆努了努下巴,要他看看遠處令他心碎的情景。
自始至終,都與南陽王的同心不變的城民們,不分男女老幼,在南陽國戰敗後,全都換上了一襲素白的衣裳,登上了王城城牆,高高站在可以俯瞰大漠的城牆邊緣,而後,無言的依序一一往下躍,全都以身自盡殉國。
殞星的黑眸無止盡地瞪大,眼前的這一幕很緩慢,像是有人操控了時間般,他仰首目無焦距地看著全城的人像是長了白色羽翅,乘著風兒,在空中劃過一道道白色的流光,緩緩地、緩緩地下墜,墜至漠地里,鮮血四散。
慘劇如燒紅的烙鐵般,深刻地烙上了他的心版,那是種扯裂心肺的痛楚,痛得他失去理智,就在他想沖上前想一一接住他們時,他看見了呼蘭,風兒將她墨玉般的長發打散了,她似乎也瞧見了站在城下的他,她低首看了他許久,目光中,似是有著恨意、背叛、遺憾,還有,她迎風飄逝的嘆息。
隨後呼蘭調開了目光,極目看向一望無際、令她心戀不舍的黃沙大漠,半晌,她一無所懼地往下一縱。
在她的目光下,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殞星,自慚得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叫不出聲,只能眼睜睜地,看她如失了翅的鳥兒跌墜至地,血光映成他眼中看過最爛漫的紅花。
漠地遠處,一輪鮮血染成般的紅日在漠緣低垂,夕照煥散出淒霞,詭異而又妖艷,四處流漫的紅光化為血海,染紅了大漠。
撕心裂肺的痛,令他苦恨得發不出聲。他比任何人都怪自己,比任何人都恨自己,一切都是欲、都是貪所害,就只是因為一時的貪念,錯信一人,便令全國人民皆亡,頻頻捶胸頓足之余,他恨不能橫刀自刎陪著他們一塊死。
他的願望很快就成真。
翟慶站在他的身後,伸手輕點他的肩膀,臉上痛淚交織的他茫然地轉過身,翟慶出手極快,一手按著他的肩,一刀直剖他的心房,探手進去使勁一扯,將他猶在跳動的心給掏了出來。
他怔愣著,僵直著身軀並沒有倒下,再發不出聲地凝視著面無表情的翟慶,雙眼里,靜盛著後悔與怒恨。
「我不能留你。」在他斷氣前,他听見翟慶以冷淡的聲音這麼說。
在他咽下最後一口後,翟慶執刀的手勢一轉,動作快速地割下他的首級,準備將它帶至天朝面呈聖上,只要有了南陽國最強武將的人頭,便可做為投誠的最大盛禮,爾後,聖上對他的恩賜和功名,自然也是因此而少不了。
黃沙嘯嘯而又孤寂地吹拂而過,前孽鏡中人影頓失,晦暗如墨,青冥色的鬼燈再次照亮了忘魂殿。
在鏡中再次看見自己無奈有悔的前生,他緊緊將雙手握捏成拳,在慟淚中,他向鬼後暗緲提出請求,懇求鬼後將他打入千年孤牢贖罪,並且再也不要讓他想起這一切來。
表後暗暗思索了半晌,隨後,應允了他。此後,被打落千年孤牢的他失去了記憶。偶爾,雖會有些如浮雲般的蹤影飄過他的腦海,他卻再無法完整地憶起前世之事,只依稀零落地記得一些對于翟慶的恨。
此時此刻,躺在榻上的殞星,在夢中想起所有的依戀和悔恨,不自覺地挪動一掌,撫按著揪痛的心房,恨透了自己的自欺。
這些罪孽,明明就有他的份,可是他卻假造記憶企圖讓自己月兌身事外,全盤將罪過都推卻至翟慶身上,因為唯有這樣,才能讓他心安點、才能不恨自己點,而他在孤牢里的日子,也才能好過些。因為一腔滿滿的悲憤太過令他無法承受,叛徒這個枷鎖,太沉重了,好歹他也曾是個英雄,他也曾是個鎮守一國的大將,他的自尊,不允許他淪為叛徒之名。
于是在下意識里,他輕輕悄悄地將捏造的記憶帶人腦海中,好讓他去相信,他為自己所編織的謊言全都是不會讓他自責的事實,縱然鬼後已讓他忘了往事大半,但今日在天壇下恍然全盤憶起後,使得他再不能自欺,難以承負的愧疚,又再度攜著他以往殘留在人間的遺憾和歉意,來到了他的夢中要他面對現實。
若這一切都只是在夢中存在,若它真只是個夢那就好了,他也不必再醒來面對清醒的血淋淋人世。
身體忽地覺得極度寒冷,他抖瑟地顫了顫,卻感覺掌心遭人一握,手心渡來了陣陣溫暖得令他眉心不自覺舒散的暖意,他費力地睜開眼,瞧見累垮的震玉靜睡在他的身側,一手擁著他的腰際,一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心。
某種感激的淚意在他的眼眶中泛濫,但他太過疲倦、太過無力,于是他只能用所有的力氣回握她給予的溫暖,並閉上眼,讓那積蓄在眼中的淚,無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