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亂如麻的震剛並不挽留他,「來人,送翟大人。」
「爹……」躲在廳後將一切听得一清二楚的震玉,面色如雪,拖著沉重的腳步踱進廳內,一步步走向即將面對的現實。
「都听見了?」光從她的喘息不定的音律中,他也知道她全都知情了。
「聖上要你自盡?」她緊繃著身子,想抗拒這份突如其來且沒有道理的無奈,渴望他能親口告訴她,這是一場錯覺,它不會成真。
震剛緊屏著唇不發一言,只是背過身去將掌心緊緊拳握。
「爹?」得不到他否定的答案,她渾身緊張地抓緊他的衣袖,「你不會真照翟大人的話去做吧?」
聖上都已私下派翟慶來傳達口諭了,他能不奉旨照辦嗎?
今日,不是聖上不殺伯仁,而是伯仁必須主動求死。熒惑守心若真將威脅到聖上或是皇家中人的性命,那麼身為臣子理當為聖上消災除禍,聖上若是要轉凶嫁罪,那麼身為一人之下的丞相,即使再不願,也得義不容辭。更何況,天子之命,貴于人臣,聖上若是因天象而真有個差池,茲事體大,任誰都擔待不起。
他困難地啟口,「我也不想,但身為人臣——」
「這不公平!」無法接受的震玉,大聲地駁斥他的話並朝他拼命搖首,「天上的星辰要如何運行,這又不是一國之相所能控制的,為什麼要因一個天象就得賠上你一命?」就為了貪生怕死的聖上想要避禍,這樣就必須以他這個丞相以一命來承擔禍端?嫁罪?她爹何罪之有?就算熒惑守心是真,那麼上天想懲罰的,也該是那個上天認定有罪的聖上!
「別說了。」震剛疲憊地抹抹臉,即使明白她的話中句句是理,但對于眼下的形況,他還是無能為力。
「可是……」她不死心地拉緊他的衣袖,依然希望能在這當頭力挽狂瀾好去改變他的心意。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不死不忠?」震玉緊咬著牙,一腔即將家破人亡的悲憤無處訴,「你分明知道這是愚忠!」就為了個星象而死?這也未免死得太無價值、太冤枉了,如此是非不明的昏君,他竟還要遵旨奉行?
震剛旋過身來大聲喝斥,「住口!」
「爹……」她殷切地喚,怎麼也驅逐不去心中那份即將失去他的恐懼。
在她急切想挽回的水眸中,震剛忍不住別過臉,不去看她那以清澈似鏡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見里頭倒映著他的不甘,同時,也不願讓她看見,他苦苦想掩藏在月復中的心酸。
他也不想啊,他不想的,但違背聖意又豈會有活路可走?現下若是選擇自盡以保聖上,或許聖上日後還會惦著他這個盡節的臣子,在他死後來到他的靈前為他祭拜,他名聲則不致受到半分損傷將會永遠流傳,若是不死,一旦等到聖上下旨賜死,那麼到時震家死的恐怕就不只他一人,面對這條只能赴死的絕路,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爹,你可以辭官,或是主動求貶,咱們全家可以離開京兆走得遠遠的,在聖旨下來前,你可以——」心慌不已的震玉忙不迭地搜思索腸,試著找出能夠避開一死的法子,但她微弱的勸言卻被震剛洪亮的吼聲截斷。
「別侮辱你爹!」
回蕩在廳中的裊裊余音許久不散,刺眼的朝陽穿過花色的窗欞射進廳內,在一片刺眼璀璨的光影中,震玉看不清他那努力想要挺直背脊的側影。
「咱們震家自祖上為臣以來,世代忠良,深明盡忠職守之大義,即使肝腦涂地,也不及報皇恩于萬一。」他並非貪生怕死之輩,他可以死,但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他的腰桿,要能挺得直。伴君如伴虎,身處在聖上跟前的寵臣們,在生命上有著什麼風險他都明白,可這些年來,面對朝事、面對聖上,他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代聖上整馭萬臣,他的政績雖及不上史上赫赫的功臣明相,但這些年來的為國盡力盡心,也讓他自己博得了個良相的美名,即使他對這個國家無極大的治世功勛,但他也無過,他不允許自己的清譽被迫染上一絲塵埃,他不能愧對震家列祖列宗。
被一室淒清和悲涼擄獲的震玉,眼中蓄滿了不舍的淚,在盈睫的淚滴落地之時,震剛回過頭來,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眼眸。
「我不是震家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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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懦夫,他是傻子。
火光燦燦,盈亮的火焰烤暖了震玉的臉頰,一身縞素的她,跪在靈堂的火盆前再灑落數張紙錢,看盆內原本逐漸孱弱的火星,在轉眼間火勢又壯盛了起來,叢叢火舌貪婪地舌忝噬著新拓印的紙張,火起焰落間,隱隱煥散出紙質幽淡的清香。
七日前的黃昏,丞相震剛特意沐浴潔淨,在跪地朝東而拜叩謝皇恩浩蕩後,投環而死。
消息傳出後,次日,聖上便親臨丞相府吊唁,貴為一國之君竟屈駕于臣下府上慰喪,此乃本朝破天荒的先例,就在聖上拈香祭拜之後,隨後即頒詔追謚震相為留國侯,並下旨命太史令務必將震相為帝盡忠的大義留于青史上,以供後世瞻仰。
名留青史千秋。
這就是爹所要的?這一生,爹將他的一身的青春和光華懸系在這個國家上,盡心盡力于朝于政,試圖以滿腔愛民的熱情織就出一番功業錦繡,豈知到頭來,功未成身先死,他所得到的,不過只是個留國侯的虛名。他不知道,聖上是無心的,百姓是善忘的,留國侯這三字,不過是春日里的璨花,時間久了,也終將凋零,而後被掩覆在土地遭到遺忘。
當淚水干涸後,揮之不去的疑惑始終存留在震玉的腦海里。
那日,在叩謝聖上離府時,她抬起頭來,遠望著聖上帶笑離去的背影,她不明白的有很多。
她不懂,遭聖上賜死的爹,為何在死前還要叩謝這般殘酷的皇恩?她更不懂的是,將聖上的罪,轉嫁至老臣身上,這樣聖上就能逃過一劫?聖上命盡若是天意,那麼無論嫁罪于誰,任由哪個無罪之人來承擔,恐怕也仍是躲之不過吧?她不相信以一個無辜老臣的性命,能讓聖上在偷生之余,還能換來聖上永遠的苟且心安。
凝視著即將熄滅的余焰,震玉再拈了張紙錢,就著微弱的火星再度讓它燦然起來,當吞噬紙張的焰火即將燒著她的指尖之時,在她身後,傳來陣陣急切如鼓的步音。
「東西都收拾好了?」震夫人踩著匆忙的腳步,邊走邊問向跟在她身後的府內總管。
「都準備妥當了。」總管忙不迭地拍拍懷中所抱著的行囊。
指尖傳來一陣灼熱的痛感,震玉慌忙扔下手中的紙錢,回過頭時,意外地看見這些日子來因她爹自盡之故,因喪夫過于傷痛而臥病在床的二娘,此刻正神情緊張地朝她走來。
「二娘?」她怎麼起來了?
「玉兒。」掩不住一臉倉皇的震夫人深吸口氣,強壓下心頭緊緊懸于一線的不安,試著讓自己看來較為鎮定些,「你過來,我有活要對你說。」
震玉不解地起身,按著跪得有些麻痹的雙腿緩慢地走至她的跟前,看她不發一言地自總管的手上拿來包袱,轉將它交至自己的手上。
「二娘,這是……」捧著沉甸甸的包袱,她茫然地看著他們兩人同樣顯得過緊張的臉龐,一種異樣的氛圍地圍繞在他們身上。
震夫人一手緊按著她的肩,「你听著,我要你出城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