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麼夠?」沒為他梳發束冠,教他如何打理成年男子的發式嗎?
誰知,那人竟得寸進尺,仗著人家待他好,身子往後一躺,便往她腿上趴臥而去,任性要求。「成親以後,都讓你給我梳。」
陸想雲訝然。
想也知道,他那單純心思,哪里會存心想佔人便宜,只是孩子似的,撒嬌討憐罷了。
「好。」她柔了眸光,掌心輕輕撫過他的發。
他舒服地眯起眼,安心地賴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小時候……娘也給我梳發……」這些話,他沒對誰說過,就是莫名地想對她說,想讓她知道,很多很多他的事情。
一句說不夠,就說很多很多句。
他還是不愛說話,但是如果是她,就可以。
「嗯,然後呢?」
「然後、然後娘就沒了……」聲音弱了下來。
她這才明白,他現在口中這個娘,是親娘。
「阿娘、阿娘……不是娘……要乖,不可以鬧……不可以太麻煩她、不然……不然……」
話語斷斷續續,詞不達意,但她听懂了。
因為春水嬸不是親娘,他心里比誰都明白,口里任性地喊著,依然改變不了事實,所以他讓自己乖巧、听話、溫馴又懂事,不敢讓自己的事情煩擾他人,就怕連春水嬸也不要他了。
就連幼時常被欺負,也安安靜靜,任人笑傻子,不是傻得不懂得反擊,是因為要乖,不能頑皮鬧事,惹春水嬸心煩。
那句一聲又一聲的阿娘,其實是怕被遺棄,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他是春水嬸的孩子。
鼻頭酸酸的,她悄悄眨回眼底的淚意,撫撫他的頰。「往後,你可以任性、可以胡鬧,我要生氣、嫌你煩了,最多就罰你沒晚飯吃。」
祝春風扯扯嘴角,頰畔蹭了蹭她的腿,神情頗愉悅。
他終于,有一樣真正屬于自己的事物了。
阿娘,是騙自己的,但是妻子,是真的。
是他的。
他的妻子。
他滿足地,悄悄彎起一抹真心的笑。
第2章(2)
這婚事是定下來了,陸慶祥再怎麼不情願,女兒願嫁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加上有諸多鄉親作證,若不認帳,往後在流雲村只怕會遭所有人唾罵不齒,只能萬般無奈,接受自己將有個傻子女婿的事實,聘禮狠敲了一大筆以泄心頭不平。
祝春風與陸想雲皆不是講究之人,婚事辦得簡樸,禮數到了即可。
下聘之後不到一個月,花轎便來迎娶。
迎親那日,新娘子在媒婆的扶持下被迎出閨房,拜別嚴父後,新郎官遲遲不肯來接手,只是盯著她。
不會在這當口想悔婚吧?
眾人屏住氣息,大氣不敢喘一個,就等著看這傻子又要鬧什麼笑話。
他出其不意,伸了手,竟當眾將新娘子頭上的紅頭巾給扯了下來。
媒人婆不住地喳呼︰「唉呀,我說新郎官,這紅蓋頭您得進了洞房才能掀呀。」哪來的笨蛋?怎沒人教他呀!
這、這是在搞什麼啊?
對這莫名其妙的行徑,準岳丈丟臉死了,簡直沒臉面對賓客的訕笑。
新娘子倒沒惱,只是淺淺地回他一笑。
不是陸想衣,也不是別人,他們沒把想雲藏起來,胡亂作數拐他。
他知道陸慶祥不情願將想雲嫁他,每次都沒給他好臉色。
直到這一刻,他才吁上一口氣,安心地拍拍胸口,再把紅頭巾蓋回去,舍了煩人又礙事的禮俗,直接牽起她的手,扶好她上花轎。
「瞧這新郎官急的!」賓客打趣笑道。
將新娘子扶進花轎,丟了扇,一路送進祝家大門,從此成了一家。
陸想雲獨坐新房,正要掀了紅蓋頭透透氣,便听聞門板開啟的聲響,而後眼前一亮,祝春風站在她面前,手中端了盤餃子。
這人,今日起已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的一切了。
「賓客都走了嗎?」明明還听得前院的喧鬧聲。
他搖頭,餃子往前一遞。「吃。」
他是怕她整日未進食,會餓著,急著來給她送吃的吧?
她笑嘆。「不可以這樣,今天你是主人家,得招呼客人。」
他皺起眉頭,似乎甚是困擾。
也罷,又不是不知他這性子,誰也不應不理,客人要鬧他也鬧不起來,多虧春水嬸忙里忙外地招呼打點。
她拉了他同坐,一起分食了那盤餃子。
阿娘還說,要喝交杯酒。
他倒了兩杯來,臂勾著臂喝了。
「這樣,就算夫妻了嗎?」他不甚確定地問。
「是啊。」她淺笑。「相公。」
他喜歡她這樣喊他。
聲音柔柔的、軟軟的,目光帶笑。
從來、從來也沒人待他這麼好,會對他笑,給他吃好吃的糕,無論他做了什麼,從來都不會笑話他,耐著性子地一遍遍教著他。
他起身,從床底下拖抱出一只瓦罐,遞給她。
她認得這只舊瓦罐,那是他存放全部財產的地方,如今打了開來,只余些許碎銀子。
「成親都花光了。」他說。
這是在埋怨娶她花了太多錢嗎?
他接著又道︰「很少,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干活,再把它存回來。」
「那你拿給我做什麼?」一直以來,不都自己保管得好好的嗎?
「阿娘說,成親以後要听你的話。」他什麼都听,什麼都給她。
陸想雲也沒嫌棄這空得貧乏的瓦罐子,滿懷窩心地受下他全心全意的信賴。「我們一起努力,把它存回來。」
她收妥了瓦罐,催促他去前廳幫忙招呼,免得早早就賴進新房與新媳婦廝磨,又要被笑話。
餅沒半個時辰,他又回來了,手中端了溫水盆。
「客人都走了?」
「走了。」他很肯定地點頭。
這麼早?她半信半疑。
依阿風的性子,應是不會說謊騙她才是……
正凝思著,便听他端著那盆水,擱在她腳邊——
「我說你們不走,想雲不給我進去。」
「……」她差點一個抽搐,抬腳踢了過去!
祝春風,臉都給你丟光了!
這下可好,明兒個以後,全村子都要笑話她,說新郎官急著要洞房,趕起客人來了!
他反倒若無其事,蹲在她跟前,為她月兌了繡花鞋,洗起腳來。
她心里頭正悲涼,又被他的行徑怔住。「你這是做什麼?」
傍媳婦兒洗腳?誰教他這麼沒出沒息的?!
「爹也這樣……別動!」祝春風大掌一握,不讓她縮,還不小心瞪了不配合的她一眼。
鮑公……會給婆婆洗腳?
他做來理所當然,白女敕縴細的腳丫子在他掌下握著,讓她涌起些許羞澀。瞧他坦然自在,每個步驟都做得仔仔細細,神情無比認真,把每根小趾頭的水珠都擦得干干爽爽了才收手。
坐回床邊,眨巴著眼很期待地望住她。
「……」她無言望回去。
「……」他再瞪回來。
這樣瞪來瞪去也不是辦法。她嘆了口氣,不恥下問地求教。「然後?」
「換你。」
換什……喔,她懂了。
新嫁娘蹲,禮尚往來也給新科夫婿洗大腳丫。
鮑公是讀書人,竟也不拘世俗、如此寵妻,她想,這對夫妻必然感情甚篤,于是,阿風也就有樣學樣了。
他的念頭很純粹,在他的心里,這就是夫妻應有的模樣,也以為全天下的夫妻都該是如此。
洗了腳,他擺妥鴛鴦枕,拍拍里頭那一個。「你睡這兒。」再拍拍外頭這個。「我睡這兒。」
冷不防再追加的那句,害她又差點打翻水盆——
「孩子睡這兒。」
「……」哪來的孩子呀!
他未免想太多、想太遠,連孩童用的小枕頭都備妥了。
她瞥向擱在中間的小棉枕,簡直哭笑不得。
倒了洗腳水,回到房里來,他還在模著洗得干淨舒爽的腳丫子,表情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