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你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丙真是恨極了他,否則何必要與他那番任性無知的話語計較,鐵了心不回來?
他扯扯唇。「我自己造的孽,我會自己償,無須你多言。」
「你如何償?你還得了他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容嗎?你抵得了他這些時日受的苦前辱蔑嗎?你如今坐享的一切,全都是他的!」
我拿命償、拿命抵,夠嗎?夠不夠換個恩怨兩清!
他閉眼仰靠窗邊,倦意深深,不再多言。
「這家主之位,你若坐得穩,盡避去坐,他願成全你,我無話可說,可我決計無法留在一名連兄長都能毀容喂毒的冷血之人身邊。」
早知留不住她了。
「要走,便走吧。」他放她自由。
听著房門開啟,他動也不動,近似自言地低道︰「曾經,我抵上性命,只為了要你,如今,若是也得抵了命才能斷得干淨……我會。」
她听見了沒有,他不知,也無意探究,房門再度關上,而後——是遠去的輕淺跫音。
第9章(1)
夜里,觸不著枕邊溫暖身軀,穆朝雨抬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還不睡?」
男人望身暗沉的夜,掌下反覆把玩錦囊之物。「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又在掛心那不成材的家伙?」她才不會用「弟弟」來稱呼他,那家伙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態度看來,我擔心他們沒法好好談。」他說他過得極好,不曾後悔過,可他看見的,卻不是那樣。
前幾日,雨兒將錦囊轉交到他手中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還他鴛鴦玦、平安符、金鎖片,他都能理解,連印信及金鑰出交還,就太不對勁了,好似他沒打算在慕容莊里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還能去哪兒?雁回呢?也舍下不要了嗎?
當初用如此大的代價,只為了與她在一起,如今連她也舍了,若不是被逼到極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壓抑,一旦撐到了極限,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料。
「听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不大對勁——」穆朝雨偏頭細想。
那日在家門前遇見了他,只當是途中經過偶遇,根本沒想過那個從不知何謂客氣的家伙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門外。
那時與他說上幾句話,他問她,為何給他起了邑塵這個名。
她那時心里頭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咱們是一家子,是誰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這是一首送別——」
「停!」死孩子,開口沒好話。「這首詩就兩句,沒別的了。」
他扯唇,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曾經說過,我們是一體的,一同來到這世上,本該相輔相成。他的話,我一直是信的。這詩的後半段——由我來完成。」
什麼叫後半段由他來完成?
那時以為他哪根筋不對了,也沒深相,如今想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麼?听起來……很不祥。
「下回……雨兒,下回若見了他,口氣委婉些,請他進來喝杯茶吧!」
也許,及時伸出手還能拉他一把。終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說放就放呢?
入夜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穆邑塵出了店鋪,持傘疾步返家。
才過半條街,半身幾已濕透,他攏妥外衣,抵擋陣陣襲來的寒意,接近家門時,瞧見立于不遠處的身影。
哪來的傻子,也不曉得到門檐下避個雨,呆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時沒能認出,原是想請人入內躲雨,走近數步,才看清那張空洞無緒的臉容。
「怎麼來了?」雨兒說兩日前見過他,莫非——不是正巧順路經過?
「我……」一張口,嗓子啞得難以辨聞。
穆邑塵沒細想,伸手去拉他,觸著失溫凍人的掌,心下一驚。「進來再說。」
「不是——陌生人嗎?」他——肯認他了?
穆邑塵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會請他入內奉杯熱茶!」
「是嗎……」他被凶得一陣靜默,溫順地隨他入內。
穆邑塵里里外外忙張羅,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從頭到尾無比乖巧,像個亟欲討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順地賣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來火盆子,將一室烘暖了,這才能閑下來,與他對桌而坐。
一時間,兩相無言。
「我一直是個很不听話的弟弟,教大哥傷透腦筋。」他緩慢開了口。「這陣子,想了很多事情,我發現——我真的從來沒有乖乖依他一回。」
雖然晚了,但他真的想當個好弟弟,乖乖听話一回,別教兄長日後想起,永遠只記得他的反叛乖張、多教人頭疼。
穆邑塵望住他,嘆息出聲。「你究竟是怎麼了?」
整個人都瘦上一圈,氣色差成這樣,都多大年紀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對不起……」還是讓他嘆氣了,他真的當不來順心乖巧的好弟弟,總是讓人瞅著皺眉。
「略!」他完全不習慣這個滿口歉語的慕容略,與其如此,還寧可見他那日倔著性子,說永不後悔的嘴硬模樣。
誰知,慕容略竟低低笑了。「還以為你打定主意,要老死不相認了。」
「這不是你要的嗎?他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讓慕容韜從此消失,他成了唯一,不再是誰身後的影子,這不是他要的嗎?」
「不是……應該說,我以為是,但……其實錯了,我後悔了……」
「你太任性了。」人生不是一句後悔了,就能把一切全抹掉重來,他該學著為自己所作的決定承擔一切後果,不是孩子似的,不想玩了就耍賴不認帳,這回,他不會再縱容。
「我知道。」這一次,他會自己承擔。「抱歉,就不打擾你了。」彎身致謝,就要往門口去。
外頭還下著雨,他是要去哪里?
穆邑塵一探手,攫住他腕心。「你和雁回,究竟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他們之間,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們很好,沒什麼事,只是路過,來看看你。」往後,再不會來打擾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日子。
這幾日,在門外繞著,一直提不起勇氣。
今天,是最後一日,再沒見著他,便是天意如此,教他一身罪孽,連心頭最後一丁點奢想都無法圓滿。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同情,也不妄想他能為他收個尸,只是在最後的日子里,心里頭唯一想的,是再見見這個唯一真心待過他的人,與他說說話,也就夠了。
「慕容略,別逼我生氣!」穆邑塵虎口緊扣他腕脈不放。「你心里要還當我是大哥,話不說清楚,不準你走!」
他這模樣,又怎放得下心讓他走?
這一揪扯,他半身一傾,失了重心,頭暈目眩地傾跌而去。
「略?」
緩過氣來,迎上那雙憂慮的眸子。
如此溫暖的眸光……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這般看過他?
慕容略喉間一哽,十指緊緊揪握對方胸前衣物,啞著嗓輕吐出聲。「哥……我好痛……」
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無助、痛楚,尋著最疼惜他的人懷間,無聲痛哭。
「我知道我錯了……沒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麼辦,你不認我,雁回不原諒我,連我、連我都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只任任由一日比一日深濃的愧悔,將他吞噬,卷入那爬也爬不出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