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是說得狠戾無情,可神情分明就落寞不已,眼眶紅紅,像個沒人疼、被遺棄的孩子似的,傻子才看不出來,有人在哭著找哥哥了。
他腳下一頓。「怎麼突然替他說話?」
「才不是替他說話,是替你。你那麼真心地待他,他怎麼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只是想讓他知道,他的一腔真心不是全然枉費,心里會好過些。
他很好、很值得被愛、被珍惜,只要能讓他明白這一點便夠了,至于其他的,要怎麼面對、怎麼處理,他心頭自有定見,她毋須過問。
他們沒能等到天亮。
半夜里,夫妻倆被一陣敲門聲擾醒,門房來通報,說是孫秀才來訪。
都三更天了,若非大事不會半夜來訪,是青青怎麼了嗎?
不及穿戴整齊,兩人匆匆下了床榻,隨意披件外袍便往前廳里去。
孫秀才一見他們來了,立刻由椅中站起,迫不及待要將懷里哭嚷不休的孩子還給他們。
「青青怎會哭成這樣?」
娃兒睜眼,見著最熟悉信賴的身影,虛弱輕軟地逸出聲︰「爹……」
浥塵才一張手,娃兒便迫不及待偎倒而去,埋在他懷里委屈兮兮地抽噎。
「青青乖,爹在這兒。」頰畔貼著娃兒發熱的小臉蛋,她哭得一臉紅通通的虛弱模樣,看得他心都要擰了。
「怎會弄成這樣?」好好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交過去,不過才幾日,竟然就成這副模樣?
「我、我也不曉得啊,我一帶回家,她醒來就哭,怎麼哄也沒用……」孫秀才努力澄清自己真的沒有虐兒,怎麼說也是自己的親骨肉。
孫秀才苦著臉,開始細訴這幾日被娃兒整治的多慘。青青完全不像他口中愛笑愛玩、多乖巧甜膩的樣子,什麼逢人就喊爹,這幾日她一次也不曾喊過,醒來就哭,哭得嗓子都啞了,受了寒,渾身發著高熱,實在沒辦法才會送回來,這孩子難伺候的很,他實在養不起……
浥塵听得眉頭深鎖。
都哭幾日了,現在才帶回來?
「雨兒,回房瞧瞧她,看藥方要怎麼開,我等等去藥堂里抓幾帖回來。」他抱著娃兒往內院走去,其間仍不忘低聲細細安撫。「青青不怕,回家了……」
瞧見這副情景,孫秀才也知這孩子是要不回來了,就算穆家肯放手,娃兒也不依,抱回來這幾日,從沒見娃兒這般親之賴之,全然依戀。
罷了,他自己都養不活了,也不想再自找罪受,無緣就無緣吧……
想起什麼,浥塵腳下一頓,回眸補上一句。「你若相見孩子,穆家大門就在那里,隨時都能過來。」
他是疼惜這孩子,想呵護她在滿滿的關懷里無憂無慮地成長,無意要斷人父女情分,日後青青懂事了,他也不會刻意瞞騙阻撓。
折騰了一夜,孩子總算安穩睡去。
可事情還沒完。接連幾日,他被折騰得有苦說不出,娃兒恁地難纏,才放她去睡,沾了枕不消片刻又啼啼哭哭,存心整治他似的。
「誰要你腦袋打結,自找的。」穆朝雨說得幸災樂禍,看他睡眠不足、一臉憔悴,她卻在一旁拍手叫好。
他是活該沒錯,誰教他要棄女一回,娃兒心下不安,膩他膩得緊,一會兒沒見就要哭鬧,他被整得沒一夜安睡,卻也被整得很甘願快活。
看青青一日日回復紅女敕可愛的模樣,怎麼整他都無妨。
好不容易哄睡了青青,抬眸對上躺在床榻內側的女子,大概是嘲笑夠了,這回沒再笑話他的狼狽,只是支肘靜凝著他。
「瞧什麼?」
「我在瞧──我眼光真好,很會挑男人。」
哼,風涼話說了數日,現在才來灌迷湯,會不會晚了些?
「這男人被個不足兩歲的女乃娃整成這副德行,哪好?」
「他心胸寬大,有容人雅量,很好。他心房柔軟,不嗟天怨地,努力過日子,更好。他識情懂愛,疼妻惜女,好得不能再好。他——」
「夠了,別再說了。」他別開眼,有些難為情。
嘖,才夸他兩句就臉紅,臉皮真薄。
上述所言,可沒有一句夸大。他不曉得,當他對孫秀才說,歡迎對方隨時來探望女兒時,她心房滿滿的震顫與悸動,為他的無私與大量。
餅去那一段,因為釋懷,所以能用淡淡的語氣閑談。幾回拼湊下來,得知在遇上她之前,他心神渾渾噩噩,是棄在亂葬崗里沒死成的人,睡過破廟,也啃過樹皮和澀得嘴都張不開的野草,忍著毒性在體內肆虐時的錐心蝕骨的疼楚,後來落入人口販子手中,能有口飯吃也覺得沒什麼……能活下來,已是再世為人,只想好好守住現有的安穩與幸福,無意再去回顧前塵。
他說得淡然,放下得輕如鴻羽,換作一般人,縱然不扭曲心性,也要陰暗孤僻,處處疑人,如他這般能愛、也敢于再愛的,能有幾人?
真的,她極驕傲,她的男人如此了不起。
懷著一腔感動,意欲訴情,可橫在中間沒睡熟的娃兒,被他們的談話聲擾醒,眼眉一動,他伸手就要去抱,被她壓下,笑笑地說︰「你睡吧,我來。」
良心發現了?這幾日不都袖手旁觀,存心和青青一道整治他嗎?
「青青、青青,娘陪你玩,別吵爹睡……」
睡在外側的浥塵,听著身畔輕軟細語,他唇角帶笑,安然閉目,將妻女護在暖暖一方天地之內。
第十五章
婚期將至,現下幾已萬事俱備,就差拜堂。
穆朝雨在婚期前三日住回舊宅,當夫婿的還貼心地遣了婢女隨同替她打點起居,萬事都不用她動手,只要乖乖等人來迎娶便成。
第一日還好,四處串串門子,找老鄰舍敘敘舊,可第二日,她開始思夫念女,待不住了。
于是,她又溜了回來。
反正他也知道她不是那塊安安分分當個文靜姑娘的料,最多讓他念上兩句,念完還不是縱容地模模她的頭,補上一句︰「算了,你要太听話乖巧我也不習慣。」
她甜膩膩地想著,由後門偷偷溜了進來,想給人驚喜,結果,反倒是他給了她一個驚嚇。
女乃娘抱著青青在後院里吹吹風,告訴她主子在前廳待客。
「生意上的客人嗎?」
「好像不是,是名女子,看上去像是舊識,模樣生得挺美的。」
「好啊!我才走一天就給我紅杏出牆?!」這麼不安分?
「夫人……紅杏出牆不是這麼用的……」
「那不是重點!」哼哼,逮人去——好歹嚇嚇他也行,她好一陣子沒逗人了。
「你——怎會變成這樣?」女子淚意盈然,顫抖著,語不成調。
「我還是我,沒變啊。」反觀他,平和得多,溫溫一笑安撫她。
「不一樣,不一樣……」莫雁回喃喃重復,心痛得難以承載。
以前的他,是那麼意氣飛揚、風采卓絕、溫潤如玉的美男子,有他所在之處,哪個姑娘舍得移開半分目光?可現在、現在……
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無法想象,那個人究竟在他身上加諸了多少折磨與羞辱,使得原本人人妒羨的天之驕子,成了如今這模樣。
「我好恨他……」
他眉目一動,瞧向他。「你真不知,他為何要這麼做嗎?」
她顫了顫,雙拳緊握,閉眸不語。
這兩個人……浥塵嘆息。
不知也好,不願面對也罷,她既不答,他也就沒必要死咬著問題不放,徒惹他人難堪。
「雁回,答應我,別傷他。」
「為何?」她倏地抬眸,既驚愕也不平。
他難道,不恨嗎?這一切,原本都是他的——
「受下這一切的是我,我總有權決定,要不要討這一筆。」而他不討,尤其不願借她之手來討。「雁回,你也欠我,我只討這一次,他若有何處對不住你,就讓我為親弟擔待這一回。拿欠我的情,去抵他欠的債,就此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