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趕緊上前去幫忙,將帶回的雞腿分成兩份,估量著她食量不大,吃不了這一整只腿,另一半可以留著明天吃。
一旁洗菜的穆朝雨指尖踫了水,低不可聞地抽息,聲音極輕,可他倆靠的極近,他自是沒有錯過。
他偏頭拎來她的手,瞧見上頭幾個明顯是扎針所造成的細孔,有些扎得稍深,滲出血滴子便隨意往袖口一擦。
她現在不只送食哺娃,連縫衣補衫都做上手了嗎?究竟要為孫秀才做到什麼地步才夠?
她可知——可知人家壓根兒毫不珍惜,何苦送上真心去讓人踐踏?
話到了嘴邊,怎麼也說不出會教她傷心的話。
「……我來洗。」唯一能做的,只有攬下她手邊的活兒,讓她好過些。
一抹熱源由後頭偎靠而來,他一陣愕然。
「小姐?」她在做什麼?
「別動,一下下就好,我只是累了。」
累了嗎?
他靜立著,無聲任她依靠。
她將手伸向前頭,拉長了臂膀,堪堪踫到他腕心。
「你身子好像結實多了,現在換我要靠你了……」哪兒還有最初的病弱樣呀。
「是小姐調養得好。」
「哪是啊……」這人說起謊來安慰人都不心虛的,她除了出一張嘴、開開藥單,其余還不都是他在張羅。
她雙臂復而圈上他腰身。「不過無所謂,身子能養好最要緊……」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避開她的踫觸。
身子貼著身子,這姿態,太過親密……
再怎麼任她胡鬧耍賴,也該有個限度及分寸。
「就好了,你去外頭候著。」
她聳聳肩,難得沒與他辯,乖乖到桌前坐著,張口等吃飯。
他利落地弄了盤青菜和蒜苗臘肉,再料理了顆蛋,最後端了兩碗飯上桌。
穆朝雨看了看自個兒的飯碗,再看看他。
碗里的幾塊雞肉,他端來給她時就有了,而他那碗除了白飯,也只有兩塊腌醬瓜,若沒特別留意,又要教他唬過去了。
她挾了碗內的肉過去,他搖頭推拒,「你盡避吃,灶上還有。」順手將盛蛋的小碟子也推向她。
是啊,灶上還有,他沒騙她,可他並沒有說自己會去吃。她若猜的沒錯,灶上留的那些,下一餐還不是出現在她碗里。
不會有人比她更知他性子,她若不說,他恐怕是菜葉白飯又一餐過去。
堅決不教他擺弄過去,她起身進灶房端出那半只雞腿,蛋分了一半過去,非要看見他確實將它們吞下月復不可。
他拗不過她,只得受下。
用過晚膳沒多久,他不過洗個碗出來,又找不著她的人了。
他開門朝外頭望了望,想去尋人,臨出門前又收住步子。
何必呢?她不是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該回來時自然就會回來,他除了替她守住這個家,其余什麼也不能做。
只是……不得不承認,心底有些寂寞。
他站在院子里,輕輕撫過空蕩的吊床,回想起以往,偶有空閑時,兩人一起待在院子里賞月、話話家常瑣事,她有時玩心一起,愛逗他、做些似真似假的曖昧言行,看他臉紅……
看著她躺臥在吊床上的慵懶嬌態,對他而言,這便是世間最美的景致。
他曾經在心底悄悄奢想過,若能這樣與她相互扶持、寧馨度日,日子即便再苦也無妨,他一生再無所求。
牛嬸的意思他不是不懂,也不是什麼自卑自棄的念頭作祟——最初或許有一些,因為那時的他除了負累她,什麼也不能做。
可後來,慢慢站穩了腳步,清楚自己能做什麼、能力又到哪里,他或許不是最好的,可有他在一旁穩著她,她只會更好,絕無自厭自棄之理。
他雖不曾表態,聰慧如她也應當明白,她願他是什麼,他便是什麼。若要牽手共行,他樂意之至,若要為奴為僕,他也由得她。
直到今日,她從未清楚表明要他,他便什麼都不能做。
他仰首,望向夜空一輪滿月。于他而言,她就如這一輪清月,光華而聖潔,在無法明明白白確認她的意願之前,他不能也不允許自己輕舉妄動,唯恐一個輕率,便是褻瀆。
他,不願是第二個孫秀才。
他一直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對她生氣,可顯然他是高估了自己。
生平頭一回,他發了脾氣,而且是很大的脾氣,一發不可收拾。
事發的因由起于某一日,他照慣例到院子里給寵物喂食,沒見著白兔,以為它貪玩,上哪蹓去了。
這只兔子被她寵壞了,貪玩,食量也愈養愈大,還敢跟他沒大沒小,動不動就咬他褲管示威,他成天氣得撂話要吃兔肉。
他沿著屋子找了一圈,沒找著,進來問了穆朝雨一聲。
「哦,兔兔啊,我放回林子里了啊,省的你哪天真把它給宰來吃。」她不經心地隨口應了他一句。
「那是說著玩的。」他哪回真動手了?它愛咬褲管,他還不都認著它咬,事後再來補衫。
心頭……覺得怪怪的。
養了那麼久,原本小小的兔子成了大肥兔,也養出感情來了。
但回頭想想,它若願走,放回去也好,那只兔子本來就是屬于山野間的,這樣它應該也會更自在快活吧。
又隔了幾日,養大的小雀鳥也飛走了,他不曉得是她放的,還是小雀鳥自個兒離開的,原本被那成日不覺得啾啾聲擾的難以入眠,如今屋子安靜下來,反而覺得少了點什麼,他莫名失落了好幾日。
有一日,去擺攤做生意時,一名來客看她和小黑狗玩樂,被寶寶可愛逗人的模樣吸引,好生喜愛,開口問她可否割愛?
她當下回絕了。
一回、兩回、三回,那客人每來一回,對寶寶的喜愛就加深一分,不死心地一再探問,連酬金都開出來了。
他以為,她會堅決推拒,畢竟寶寶對他們而言,不只是一只狗,而是家中的一分子了。
就在某一日,他發現寶寶的窩里空空如也,問了她一—
「送人啦!」
她真拿寶寶去換錢了?!
「這是為何不先問問我?」
「問你做什麼,省點米糧,讓你多吃幾口飯不好嗎?免得你這錢精又在我耳邊叨念敗光家產。」
她這滿不在乎的模樣,徹底撩起他心頭隱抑多時的怒火。
「自己無情無義,不要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我幾時跟你計較過吃多吃少,少吃幾口飯養著一窩子家禽家畜,我甘願!」沒錯,最初他是很頭疼著一屋子牲畜,甚至禁止她在給他找更多麻煩,可是、可是這一窩狗狗兔兔的,養久了難到沒一絲感情嗎?她怎能如此狠心,說舍便舍?
「你凶我做啥?把它們送出去,家里頭不是清靜許多?他們在新的地方,可以過得更好,享受我們給不起的待遇,有什麼不好?
「所以若有一天,別人出價買我,你也會瀟灑出讓,是嗎?」這才是他最介意之處。今日遣兔送狗,哪一日會送走他?
什麼是最好的,錦衣玉食算不算好?富可敵國算不算好,皇宮內院不就更金碧輝煌,高不可攀,比來比去,怎比的完?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恩義,豈能拿著俗氣的外在條件相提並論,如果她盤算來盤算去就只有這些,早晚有一日也會將他稱斤論兩,待價而沽。
她的行徑徹徹底底傷了他。
「反正除了孫秀才,你什麼都能舍。」
「這……什麼跟什麼啊!」明明是在講寶寶,干麼扯到孫秀才身上去?
「不是嗎?」養狗,養兔,養雀鳥,都是她一時心軟,興頭過了也全放了,曾經眷戀的那一抹溫情、恩澤,轉瞬之間成了笑話一則,獨獨孫秀才,人閑言蜚語中傷,仍然堅決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