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她能夠大鳴大放,挑戰人生的極致。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她成了媒體的寵兒,這名來自東方的舞蹈精靈,正一步步攀向人生的巔峰。
他搜集每一份來自于她的訊息與簡報,所有人都在看,她還能做到什麼程度。他也同樣期待著,不為自己設限的她,人生還能夠多精采?
有一段時間,她像是人間蒸發般地沉寂,關于她的消息全面封鎖,誰也無從得知,然後,便傳出了她的婚訊。
那時的他已取得學位,正逐一整理這些年生活留下來的點點滴滴,一項一項地收拾。
結束了,這些年的校園生活,以及與她在這里、共同擁有的記憶,是不是也都該收拾得干干淨淨?
那段時間,他情緒很緊繃,在院長的研究室整理私人物品時,翻出壓在抽屜最底層的紙盒,里頭共有一百七十五封她寫給他的信,或長或短,從交往第一天,一直到她離開台灣以前,無一日斷過。
一百七十五天的感情、壓在底下不曾送出去的銀戒……他一時惱怒,沖動地就要扔棄,不知旁觀了多久的吳院長,忽爾感嘆地冒出一句——
「愛徒啊,可別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是啊,芭蕉是他自己甘願種下的,今天就別怨。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憤然之下,他幾乎完全毀棄住處所有她存在過的痕跡,如今握著最後僅有的一百七十五封情意,是他曾經愛過、也被愛的證明,頭一回、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第三者面前不遮不掩,任淚流淌。
哭過那一回,他收拾心情,塵封過往,從此,不再過問屬于她的一切。
不同于以往,今年的平安夜,楊家人在餐廳訂了位,原因是——大家工作都忙,索性花點錢在外頭吃吃喝喝,聚一聚聊聊近況就罷了。
用餐到一半,最小的那一只——楊家嫡長孫不耐煩了,咦咦唔唔,動來動去沒個安分。
想來也是,牙都沒長齊的「無齒」小表頭,滿桌美食又沒他的份兒,看一群人大快朵頤,談笑風生,自己只能喝喝芙蓉粥、咦唔幾句外星語,誰還能好性子跟你「陪茶賣笑」?
「反正我也沒什麼胃口,我帶小皮蛋出去走走好了。」想來,小家伙真的悶壞了,再不理他,癟著小嘴怕是要哭了。
楊季楚就近撈起兒童座椅上的小人兒,起身離開包廂,緩步踱往造景雅致的庭園。
「啊……嗒嗒……」學發音的小人兒,最近很常喊這一句,眾人每每听了都會不厭其煩地導正發音。
「是爸、爸!」
「……」
「爸。」再糾正一次。「念一追——爸、爸。或者你要裝可愛,叫「把拔」?」
小家伙歪著頭,似乎一下子沒能理解太過冗長的字句。
他淺笑,在噴泉池旁坐了下來,順手拆了一小包米果喂食,獎勵娃兒離正確發音又邁進一小步。
夜晚涼風徐徐,送來淺淺花香,比起包廂里的密閉空間好多了,小家伙龍心大悅,在他懷里手舞足蹈,「啵」地一聲,大方賞出一記純情頰吻。
他訝然失笑。「我這輩子還沒被偷香成功過,你倒是第一個。」禮尚往來,也回白女敕女敕的小臉蛋一記頰吻,心花朵朵開的娃兒偎倒在他懷中,呵呵笑地蹭著他撒嬌。
他嘴角喻笑,長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逗著娃兒玩,偏頭不經意瞧見呆立在斜前方的倩影,目光交會三秒,旋即不甚在意地移開,繼續逗弄小孩。
「來,再念一追——把、拔!」
「叭——」
「拔——」好像還是怪怪的,听起來像是要去田里拔蘿卜。
「嗯——」他沉吟了下。「不然來試其他發音好了。爸——這個是四聲的,給我一個音就好。」
小人兒似乎覺得他很龜毛,要求太多,斜瞥他一眼,低頭嗑米果磨牙,懶得理會他了。
他倒也不氣餒,笑笑地抽濕紙巾擦手,再扔給娃兒。「來,自己擦。」
男子漢大丈夫,要學著獨立,不能凡事依賴。
仰頭,前方倩影似乎預備化成雕像,與庭園造景合而為一,動也沒動一下,他這才抱牢娃兒起身,緩步上前。
「小姐好眼熱,我們見過嗎?」
佳人張大眼,不敢置信地瞪他,他差點被她的表情逗笑。
「這麼開不起玩笑?最近好嗎?盈袖。」
雕像佳人——冉盈袖,張口閉口了半天,愣愣望著他坦然自在的神色,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一直不敢上前,尤其他完全無視她,被晾在一旁的那三分鐘,比三個世紀更漫長難挨,心口痛不堪言,幾乎要以為,他預備將她當成陌路人,理都不想理會她……
「你——」才剛張口,她聲音一哽。「結婚了?」
盈盈水眸,睜著大眼仰望,忍住不落淚的倔強模樣,那曾經是他美好記憶里的一部分,以前他總是對這樣的她沒轍,再大的不滿也都化為一江春水柔。
那是以前,不是現在這個三十歲的楊季楚。
他拉唇,笑得好溫和、好風度翩翩,視線朝懷中一瞟,本能也誘導了她的思緒往那個方向牽引。
「啊,楊皮蛋,你住口!」他趕緊伸指挖出娃兒放進嘴里咬拉的濕紙巾。
長牙的小表最近看到什麼都要往嘴巴咬一下嘗嘗味道。「又不是女人,你咬什麼手帕啊!」
沒了帕可咬了,娃兒索嬌地往他肩膀上靠,甜膩膩的女圭女圭音發出模糊卻字字正腔圓的發音。「把、拔——」
「答對了。」這次發音好標準,大堂哥听了會感動到哭。
看著他愉快的笑顏,她卻酸楚得直想哭。
方才,看他逗孩子玩,一徑耐心教導著牙牙學語的女圭女圭喊爸爸,那畫面美好得心都酸了,任誰也不會懷疑,他是個好爸爸,那些,原本都該是屬于她的……
愈是看清自己錯失了什麼,那樣的認知,狠狠扯痛心扉。
來不及了,他已經有妻有子,家庭幸福,她晚了好久……
是啊,都六年了。她憑什麼以為,他會漫漫無際地苦候她六年,不改初衷?
冉盈袖,你太自以為是。
那一段早就過去,唯一過不去的,只有她而已……
這樣,她還能說,她是為他而歸的嗎?
「恭、恭喜你……」
有人用發喪似的表情、語調顫抖地說恭喜嗎?他懷疑,再說下去,她是不是就要淚灑庭園了?
「謝謝。」大方收下那句誠意不足的祝福,他假裝沒看見她盈淚的眸。「這次會在台灣停留多久?」
「不、不曉得……」沒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局面,也許,明天就訂最快的班機離開,留下來已經沒有意義了。
「有時間的話,出來吃個飯敘敘舊,或者你會想回學校走走——對了,我現在在中文系任教,你在那里可以找到我。」
「好……」走不開的步伐被誘惑著,能與他安安靜靜吃個飯……那是這些年來,她心底多深的期盼,就算、就算他已經另有所屬,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抱著他,依偎纏綿——
「那我先走一步了,里頭還有人在等我。」
對了,今天是平安夜,楊家的例行聚會日,只有那個為他生兒育女、共組家庭的幸福女子,能夠一同參與他的家宴。
望著他瀟灑離去,不帶留戀的姿態,她想起了那年,可以為她拋下家宴,陪伴身側的多情男子,想起懈寄生下,初次的親吻……
真的……不一樣了。
「季楚—一她沖動地,月兌口喚他。
「嗯?」他停步,回眸瞥她。
「聖誕快樂。」
「你也是,聖誕快樂。」話調平緩、不帶情緒地說完,這一次,他走得堅決,沒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