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這一幕容易讓人聯想到什麼,但是無論怎麼聯想,都不會將「寵物」與「飼養」等詞匯,和此刻的他劃上等號。
算了,她的房東小姐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人物,真看出什麼她也不意外。
她順手拎了毛巾走向他,擦拭他滴水的發梢,擦了兩下,她倏地定住動作,後知後覺地想起,她人在二樓……
「怎麼?」臨江不解,深黑的眸與她對望。
她愣愣地回過頭,窗邊已不見房東小姐的身影,透過敞開的玻璃窗,隱約可看見前一秒才與她說過話的那個人,正蹲在巷口與幾只撿回來的流浪狗玩耍,一頭長過腰臀的黑發隨風輕揚。能夠將一襲湖水綠衣裙穿得如此飄逸出塵的,她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沒事。」她輕咳了下,重整面容,鎮定地將毛巾交給他。「穿好衣服,等我洗好就可以出去吃飯了。」
餅了一會兒,關閉的浴室門再度開啟——
「還有,生活公約第一條,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你得用腳穩穩地踩在地面上移動。」
稍晚,朱寧夜依照原定計劃先去采買他所需的日常用品,他對于穿什麼、用什麼並沒有太大的意見,一路上只是靜默地跟在她身後,替她提購物籃。
離開購物中心,走在人行道上,她正在思索晚餐該吃什麼,留意到他並未跟上來,回頭見他正盯著馬路的另一頭瞧得出神。
他在看什麼?電視牆的廣告?還是旁邊賣爆米花的小攤販?
「你想看電影嗎?還是吃爆米花?」
他拉回視線。「電……影?」那個……花,可以吃?
「就是——」他的樣子像是沒在這個年代生存過似的。
朱寧夜盤算了下帶出門的紙鈔,扣除掉購物後剩余的金額,應該還夠。
「好吧,我們去看電影。」
她買了爆米花,電影選的是他駐足時電視牆正播放廣告的那一部。
看完電影走出戲院時,他看起來更沉默了。
不是平日的安靜,而是情緒低落的那一種,別問她為什麼,她就是本能地可以感受到他情緒的變化。
「怎麼了?」
「太短。」輕不可聞的低語逸出。
她很快領悟,他指的是男女主角的幸福,太短暫。
「你看得懂?」
「一點點。」不完全懂,但多少理解一些。
「也對。」第一次就看西洋片,雖然有中文字幕,也不見得能跟上電影跳躍的畫面與敘事邏輯。
「等下個禮拜我休假,再來看一遍,直到你完全看懂為止,我們再來討論。」
他唇角微勾,不明顯,但似乎開心了些。
「走,前面有夜市,我們去吃點東西。」她的手向後探,握住他的。他總是站在她左後方,她慢慢才領悟,那是一種守護的姿態。
他有些嚇到,睜大眼瞧著被握住的掌。
堅定將他拉至身側,她淺笑解釋︰「人多,牽著才不會走散。」
他微慌,手足無措地望她。
朱寧夜拉著他加入洶涌的夜市人潮,有幾次,相貼的掌心幾乎被人群撞開,而後,她感覺五指被一種極堅定的力道牢牢回握住,無論人潮再擁擠,回頭時,總是一眼就看見他。
她遞了許多他沒听過、也沒吃過的食物過來,多到他記不住那些奇怪的食物名稱,但她遞來,他就吃,宛如培養多年的無聲默契。
距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手邊這份公司新產品市調數據預計半個小時內可以完成。
鄰座同事去茶水間沖了杯咖啡,順口問她︰「要不要來一杯?」
「不,謝謝。」朱寧夜頭也沒抬,專注地完成工作。
咖啡對企劃部成員而言,可說是必備飲品,但是基于身體因素,她從不喝咖啡,所有好意一律謝絕。
同事又說了什麼,她沒听進耳,工作時她全心專注,不想理會其它的事。
「需要幫忙嗎?」另一名同事問。
這份數據太龐大繁復,接下來企劃部還得仰賴這份市調報告研擬行銷方針,經理很看重這份數據,交代他們必要時相互支持。
「不用。」這回,連眼都沒抬。
踫了個軟釘子的同事,對上那張萬年不變的淡漠臉孔,悻悻然走開。
稍晚,完成最後的制圖程序,朱寧夜捏捏肩頸,拿起空水杯往茶水間去。
「你都沒看到她那個高傲、不屑別人幫忙的樣子,有夠瞧不起人。」
「能力強了不起嗎?還不是被降級?」
「對呀,真不知道她在跩什麼……」
「話又說回來,要真讓她升上經理,叫我在她底下做事,我第一個想辭職!」
里頭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傳進耳里。
朱寧夜收住步伐,轉身往回走,不想教大家都尷尬。
她心知肚明,自己就是話題中的談論對象。
斑傲、冷漠、難相處……她听過太多類似的形容詞,透過這些評論,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在旁人眼中是這樣的。
她回到座位,盯著空水杯發呆。
不意外也不會特別感傷,她知道自己性情偏冷,一個人慣了,早就不會再企求有人能知她、懂她,伴她——
腦海不期然地浮現一張臉孔。
她沒想到會遇上臨江,那個特殊的男人。
生活中多了一個人的感覺,還不壞。
至少出門用餐時,不必一個人佔據大大的桌面,勾選完菜單去櫃台結帳回來,位子已經被下一位客人佔據;有時看到喜歡的食物,不必擔心分量太多一個人吃不完,他會負責將剩下的食物都吃光。業者推出的「兩人同行、一人免費」的優惠方案,她終于用得上;夜晚總覺得房子太靜,多了一個人的走動聲,死寂的空氣都活了起來,起碼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
他是個很好的伴,她想。
當她想安靜時,他不會打擾她,有時甚至可以不說一句話地坐上一整天,那是長期慣于孤單的人才做得到的,像是忘記旁邊有人,習慣無人對話。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頭一回,她難得在上班時間閃了神,只因為想起他。
他一個人在家,應該沒問題吧?
他看起來像個初生嬰兒,似乎對這個世界很陌生,早上她要出門前,還重復教了一遍微波爐的使用方法,再三確認他一個人真的沒問題。
「等你,回來。」早上出門前,他這麼對她說。
本來他是想跟的,但是她說︰「不可以,要乖乖在家里等。」
于是他硬生生收住步伐,站在大門口目送她離開。
等你,回來。
頭一回有人對她說這句話,等她回家。第一次,她覺得下班是這麼值得期待的事情,難怪同事一到下班心情都特別愉快。
回家——
細細低回品味這兩個字,心,緩緩飛揚了起來。
傍晚回來時,他就站在同樣的地方,等待她。
她牽著他的手,一同進屋去。
準備晚餐時,發現那份替他準備好、放在微波爐的午餐沒有動用,問他,他恍惚思索了一下。「……忘了。」
忘了?連吃都可以忘?
一直過了好幾天,52號的雙胞胎姊妹告訴她,每天她出門後,他就站在那里動也不動,一直等到她回來。
一天晚上,她半夜醒來,下床喝水,打開房門,一團不知名物體堵在門口,她差點一腳踩上去。
定神一看,是他,狼形的他,趴臥在她房前。
他每晚都這樣嗎?
回到家的第一晚,她整理了隔壁的客房,鋪好被子,一切都幫他打理得妥貼安適。
他瞧著她的那種眼神,一點都不陌生,但她還是在那樣的注視下,故作不懂地關上了房門。
她房里沒有沙發可以再讓他睡了。
她不許他進來,他就不會進來,對她的每一句話從不違逆,但是他也有他的執著,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潛意識里不去思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