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想過,祈兒本性並非如此,但若沒這回事,他是怎麼也不會信口雌黃,如今想來,他分明是存心不教自己好過。
僵持了月余,再听說爹爹狠狠教訓了他一回,她再也管不得那些個矛盾別扭的心思,拎了裙擺急急往他房里去。
門不閉,窗未關,冷風透入,一陣寒涼。她緩步踏入,桌上擺著早涼透了的湯藥,床內的他雙眸緊閉,眉心深蹙,蒼白面容不見一絲血色。
才多久不見,他竟把自己弄成這德行……
酸意泛上鼻骨,模糊了眼眸,陸盼君捂著嘴,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會啜泣出聲。
他曾說過,傷了她的人,會要他拿命來抵,可她沒想到,縱使那人是自己,他也不打算善待!
他用這樣的自我折磨,在償還她所承受的,她受一分苦,他便要自己百倍來償……
好笨!扮哥真的好笨!他讓自己眾叛親離,卻將她保護在所有人全心的護衛當中,全身而退——
一不留神,啜泣聲自掌縫中逸出,驚醒了他。
空泛的眼凝聚光亮,瞧清了她,怔愣著。
「陸祈君,你是笨蛋嗎?為何不跟爹解釋清楚?」
解不解釋,有差別嗎?無論是否蓄意,他毀了盼兒是事實。
她嘴上斥罵,指掌卻好輕、好謹慎地撫觸他臉上、身上的傷,心疼得想哭。「痛嗎?」
「不痛。」真的,沒有任何感覺,心底的痛更甚百倍,無一刻饒過他。
一開口,便是一陣劇咳,咳得身子都震動了,她手忙腳亂拍撫,絹子拭出一絲血紅。
她大驚失色。「哥哥別動,我去請大夫——」
細腕教人握住,她走不得,回身對上他迷惘的臉容。
「我不懂——」她看起來,似是極著急,心疼難受。
不該是這樣的,她說過,她恨他。
思及此,眸光一黯,松了手。
這句話,日日剜心,無一刻忘懷。
「你以為……你這樣能改變什麼?拿一條命抵我,就補償了你的無心之過嗎?那我怎麼辦?孩子怎麼辦?這一生誰讓我依靠?」
他垂眸。「爹娘會的。」陸家可讓她依靠,一生衣食無慮。
「我不要!」她吼回去,倔強地瞪他。「你已經娶了我了,孩子是你的,你得負責擔起我們母子的一生!」
他空茫的眼底,摻進一抹迷惑。之前,她不是這麼說的……
「你說,永不想再見到我……」他避得好累……
他無法停下來,若不讓自己忙一點,空閑下來,就會想起太多事,想起……他的錯與咎,她的怨與恨。
她沒想到,他會將她沖動時月兌口而出的話當了真,便這般自我折磨。她難過地紅了眼眶。「那是氣話啊!氣話你都不會分辨嗎?那種情況下,我當然會很生氣嘛!小時候賭氣,也跟你說過八百遍討厭哥哥、再也不要理你,你怎麼就沒當真過?!」
「氣話?」所以,那些話與兒時一句「哥哥最討厭了」是差不多的意思嗎?並非真恨他入骨,今生永不相見……
她吸吸鼻子,心酸地掉淚。「我才說幾句氣話,你就躲得不見人,都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他有長大一點點你都不知道……」
右手被她拉去,主動貼上肚月復,感覺那輕微的隆起。
他眼眶一陣熱,啞聲道︰「你……不怪我?」
「你快點好起來,別讓我當寡婦,孩子出生你要第一個抱他,教他走路、教他學說話,一輩子照顧我和孩子,不準離開我們,我就原諒你。」
「盼兒……」他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原諒了他的無心之過,想盡辦法讓他心里頭好受些,她善良得——讓他好心痛。
她說,要他留在她身邊,一輩子照顧她和孩子,不離不棄……這些話,無異是允了他平凡夫妻、牽手白頭的承諾……
她擰了巾子替他擦臉,關了窗,再為他多加一床被子。湯藥涼了,便喚婢僕再去熬一碗,貼心吩咐多備盤蜜梅,雖然他一介大男人不見得怕苦,可備著總是好的。
這些,全是他以往為她做的,如今做了那麼一遭,才懂得這當中藏著多深的牽掛憐惜。
笨哥哥,照顧別人挺行的,卻總是虧待自己。
陸祈君坐起身,看著她忙進忙出,為他打點一切。
她趕緊又繞回床邊扶他,拎了一旁的袍子替他披上。他雙手寒涼得幾乎沒有溫度,她用雙手握緊,好努力地煨暖它。
他垂眸,凝視她專注的神態。「盼兒,我毀了你一生——」
她真能心無芥蒂,與他日日相對,不去想起他曾經對她造成的傷害嗎?
「沒毀,它在你手上,你會擔起它的,不是嗎?爹那兒,我會去向他解釋清楚,不準你再胡說,存心跟自個兒過不去!」
握他的手緊了緊,透過軟女敕掌心將暖意傳遞給他。「咱們已經成親了,無論最初原由為何,我已是你的妻子,答應嫁給你,便是做了伴你一生的決定,也許這個妻子的身分,我一時半刻還做得不是很好,但你等等我,我會努力的。
「你的心意,我懂得。這些年來,一直都是你在為我付出,我也想要回報你。所以哥哥,忘掉那些事,咱們重新過日子,我會當你的好妻子,我會用心感受你的心意,我會——」
一記深沈的擁抱,打斷她的話。
「夠了,盼兒,這樣就夠了。」不用再承諾更多。
戀了她一輩子,從不期望她懂,更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回應他。
但是她看見了,也回應了,甚至承諾會珍惜他的心意,試著回報他相同的感情……她有那樣的心意,就夠了,即使最終,她仍忘不掉陸武,愛不了他,那也無妨了。
他動容地擁緊她,在她耳畔喑啞低喃︰「這輩子,我會永遠記住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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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祈君再度搬回到兩人的新房,她仍是睡床上,而他也仍舊睡在床邊那張長榻上。這是他的堅持,盼兒心底一日無他,他們便一日不同床共枕。
他後來被父親罵慘了!
一邊罵,也一邊為他診脈,發現他內息紊亂、內傷極重,明明是習武之人,明明辦得到,竟全然不做調理,當下更是氣得幾乎要罰他跪祠堂。
最後,仍是助他運功化瘀,打通氣血,而後再被盼兒日日盯著喝藥。
懷胎第五個月,她開始動手做些孩兒用的小玩意兒,她告訴他,孩子的小鞋、兜兒,她想要自己準備。
她不擅女紅,縴縴五指撥起算盤珠兒,可比拈繡花針要伶俐上百倍,現在學,還不晚吧?
她時常問娘,如何當個好妻子?
娘總說,很多事以往沒想過,真正為人妻,才會明了如何當那人的好妻子。
所以——她也算是他的好妻子嗎?
白天出門前,替他打點妥當,他腰間的佩飾,是她挑了替他系上的。每日親自為他系上紫玉腰帶,他若瘦了點、胖了些,她立刻便能察覺。
她幫他打理店鋪子的生意,不教他太勞累,有時遇上棘手事兒,他會說給她听,兩人一起想法子。
每日睡前,她會與他說說話,不頂重要的,只是夫妻間的貼心話,隔著床帳听听對方的聲音。
她替他縫衣補衫,縱是有僕佣,這些事她也想自個兒來。
她學女紅,裁的第一件袍子,便是為了他。沒有高深的繡工,沒有繁復精巧的織工,只有簡明俐落的素面緞子及剪裁,可他愛極了,天冷時總披著。
她還替他縫了香囊、荷包……
娘說,那便是妻子的自覺,無須人說,心底總為他盤算、計量,學著如何讓自己更賢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