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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將軍 第6頁

作者︰樓雨晴

她踉蹌著,被推了出來,倉皇中,她月兌口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們,只是兩個不相識的陌生人,不是嗎?

他苦笑,關上房門前,她听見極淺極淺的蒼涼音律飄入耳畔——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第三章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這句話,在他、也在她心中,蕩出千層浪花,往事如潮,一幕幕回涌腦際。

當黑暗奪去他最後一絲清明時,腦中浮現的,是十六歲那年清新娉婷的絕色少女,宛若枝頭吐蕊含芳的一朵寒梅,在他心中,清華而聖潔。

在前半生那段不堪回首的晦暗日子中,是她的出現,為他慘澹的人生注入一彎清泉,帶來生命的曙光。笑罵由人的歲月里,是她的溫情,使他絕望的心帶來暖意,初次感受到人間有情。

他的存在,只是父母偷情之下,無法見容于世人的結果,不守婦道的娘親游街、沉潭,而遺留下來的他,身分難堪。父親無法說什麼,而父親的正妻容不下他,動輒打罵,他的存在比豬狗更不如。

年幼無知時,他可以用無助的哭泣,向大娘詢問︰他做錯了什麼?

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不問、也不再哭了,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污穢的錯誤。

棒壁住著的大戶人家,听說是在朝為官的御史大人。御史官很大嗎?有多大?他不甚清楚,卻知道連爹和氣焰跋扈的大娘見了,都要打躬作揖。

因為是大官吧!御史大人家中,每晚都傳出飲酒作樂的聲音。御史大人有好多房妻妾,生了不少兒子、女兒,每個都嬌生慣養,細皮女敕肉挨下了一點苦。他時時隔著那堵牆,忍著饑、挨著傷痕累累的痛,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其中巨大的差異。

他不喜歡那扇華麗朱門之內的人,但是,有個人例外。

「隔壁,又在打小孩啦?」嬌嬌細細的娃兒音,有絲不忍。

原先以為是教訓犯了錯的奴僕,後來由侍候她的婢女口中得知,那是私生子。

小小的年紀,不甚明了什麼叫私生子,但那聲音听起來好可憐,她起碼知道就算是豬狗,也不能一這樣動輒打罵。

知道得更多,對他有如牲畜般的遭遇,小小的心靈起了憐憫。

讓他吃餿了的飯菜、永遠有做不完的粗活、舊傷未愈新傷又添,身上的傷口永遠好不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她無法體會,光想就覺得好可怕。

那一夜,他以為自己會死去,大娘想到新的花招,用帶刺的鞭子抽他,每一鞭都血肉模糊,他痛得無法睡,大娘連他睡的柴房都鎖了,存心要他連夜凍露水。

他好難過,挨著牆,縮著孱弱瘦小的身子。他很餓,身上發著高燒,神智恍惚——

棒著一面牆,那是她居住的院落。

她被他絕望的啜泣,擾得睡不著。

「喂,你不要哭了,我都不能睡了!」她在牆的另一邊,喊著。

「對、對不起!」他驚恐地致歉。得罪了那戶大官,大娘怕又不知要如何凌虐他了。

「你是不是又挨打了?」

他沒說話。

「喂,接著喔!」

什麼東西?他奇怪地仰頭,等了好久,什麼也沒見著,卻听見她懊惱的低噥聲。「唉呀,真笨,丟不過去。」

那女圭女圭音,帶著好重的女乃味兒,他想,她年紀一定比他還小,腦海甚至浮現一個小小的身子,用著小小的力氣,跳高高猛擲物品的景象,而那模樣,瞬間竟令他覺得可愛。

咚!

這一定是嘲笑她的報應,一團裹著絲絹兒的瓶子不偏不倚,就砸上他的頭。

「這藥,你抹著吧,涼涼的,一會兒就不疼了喔。」

他怔然,又听她說︰「你等一下,等一下就好,不要走開喔!」

他原以為,這是富貴人家的新把戲,先把東西丟過來給他,再誣賴他偷竊,帶人來抓賊。

他猶豫著該不該逃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呢?橫豎都是死。

尚未做出決定,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喂,我回來了。」

這回,是一團被油紙包裹的物品扔過來。

「你餓了對不對?我听說他們都拿難吃的餿水欺負你,你不要吃,吃這個。」

油紙包里,是幾塊冷掉的糕餅。

「我房里只剩這個了,你快點吃,吃完就去睡覺,不要再哭了喔!」

他以為,是他的哭聲擾了她好眠!她一開始確實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她才會丟藥,丟糕餅,不讓他再用難听的哭聲吵她睡覺。那夜之後,他再也不哭了,大娘再如何凌虐得他皮開肉綻,他都不哭了。

但是,從那天之後,她還是每晚都會扔些藥啊、食物的過來給他。

他不懂,他明明已經沒吵她睡覺了啊!

第一夜,他太過驚愕,忘了向她道謝,之後持續了幾次,他想道謝,都別扭得說不出口了。

有時,是只烤雞腿,那是他頭一回吃到肉食,沒有任何怪味的肉食。

有時,是冷了卻無損美味的荷葉粽。

有時,是幾顆肉包子。

有時……

才之,她要他別去吃大娘存心糟蹋人的食物,她會給他吃。

那是他人生中頭一回領受到溫情,頭一回有人待他好,他開始每夜期待站在高牆底下等她,並不是奢望她給的東西,而是能和她說上幾句話,那一整日大娘的刁難,就全都煙消雲散了。

那年,他七歲,她五歲。

這樣持續了年余,他始終不曉得她的名兒,她也不知道他的,彼此互不相熟,也少有談話,他嘴笨,而她也不是多話的女孩,兩人始終熟悉卻又陌生。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告訴他︰「喂,明兒起,你不用再來這里等我了。」

乍聞此言,他心房一陣揪沈,竟痛得發不出聲音。

「為、為什麼?」胸口像是被人挖了個洞,他著慌地追問。

不是稀罕她帶來的食物,真的不是,就算什麼都沒有也好,可不可以,讓他听听她的聲音?就像以前那樣,只是幾句︰「喂,你很痛嗎?」、「喂,你不可以偷哭喔!」、「喂,你還在不在?」就可以了,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別急啦!我會叫娟兒——就是侍候我的婢女,她可以送飯菜過去給你,這樣你就不用挨著餓等到現在,東西都冷掉了。」另外,她想到他長愈大,丟過牆的食物一定不足以填飽他的肚子,讓娟兒送去,他不只有肉吃、有飯嚼,還有熱騰騰的湯可以喝,只要是她吃的,都可以為他備上一份。

我不在乎啊!他心慌無措,想挽留,卻發不出聲音。

「喂,你听見了沒有?要記得到後門,娟兒會給你送飯菜去。」

他可不可以說不要?他可不可以拿那些來交換?他要那道軟軟細細的女圭女圭音,這輩子從來沒人問過他好不好、餓不餓、痛不痛……

就這樣,幾年過去。

為他送來熱食的,成了大官府上的婢女。

這一直是他們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吃得營養,孱弱瘦小的身子長了肉,也健康得多,臉色不再蒼白;身上的傷,有良藥治愈,不會任其化膿、潰爛,連個疤痕都沒留。大娘的操勞雖累,卻也磨壯了他的筋骨……這一切,他不再引以為苦,從那女圭女圭音出現後,就不曾了。

有一度,大娘以為他偷灶房的食物吃,將他打了個半死,每夜鎖牢灶房。他沒說,任憑大娘一棍一棒打得毒辣,他咬緊了牙關,就是不說。

那是他最溫暖、最珍貴的記憶,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打死他都不會說。

那一夜,他又疼得睡不著了,連她冰冰涼涼、神奇得不得了的藥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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