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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 第12頁

作者︰樓雨晴

齊光彥說,他是走了狗屎運,才會遇到這麼好的女人,死心塌地在愛他,要是不懂得好好珍惜,那真是笨得沒藥救了!

這一點用不著任何人說,他也知道。就因為她太好,他才更無法隨心所欲,寧可和任何一個女人交往,就是無法在她身邊停留。他並不想傷害她。

想起她說的信,他撐起身體下床,拿起那疊信逐一觀看,扣除掉水電費帳單、廣告信函,他目光定在一封熟悉的地址上,再也移不開。

有多久了?這個遙遠到幾乎遺忘的地名,屏東……

他閉了下眼,沉沉吐出一口氣。

多可笑?說要遺忘,卻連看到地址都會呼吸困難,還說早已無所謂,他到底是在騙誰?

努力控制輕顫的手,拆了信——

瀚宇︰

母病危,自知時日不多,腦子渾渾沌沌了好些年,在即將走到人生盡頭時,反而異常清晰,許多以前執著拘泥的事,在這一刻全都變得好模糊、好渺小,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恐怕再也沒機會了。

最近,常常想起許多以前的事,腦子里最常浮現的,是小晴兒時的可愛模樣,愛笑的小臉,像是世上沒有什麼煩惱能夠困擾她,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她口齒不清地沖著我喊媽媽,撒嬌地伸長手要我抱的表情,不是親生女兒又怎麼樣呢?我不是也疼了她這麼多年,她也喊了我媽媽,為什麼要讓血緣來改變這一切,忘了她曾是我最心愛的女兒?

這一切從來就不是她所能決定的,可是我卻殘忍地拿她無法作主的事來苛責她,將我心里的怨恨發泄在她身上,有時看她流著淚,滿臉無辜地喊著媽媽,我覺得……自己好可怕,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做錯了什麼……

生了病之後,小晴從不怨恨我虧待了她,沒有怨言地照顧我,一肩扛起所有的事,任我打罵奚落,還是固執地陪伴在我身邊,我才恍然驚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看著她白天堅強地面對一切,處理所有的事情,到了晚上就躲進你以前的房間,看著你們的合照一遍遍地說︰「哥,我很勇敢,很勇敢,你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媽媽,會打理家里,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

我是多麼驕傲,有個這樣的女兒。瀚宇,媽媽做錯了好多事,可是,我已經來不及補償她了,那一天,我抱著她,後悔地痛哭,我走了之後,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她一直哭著說︰「媽媽,不要走,我只剩下妳了,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但是我知道,她不會是一個人,因為她還有你。

瀚宇,如果你看到這封信,就快回來吧,代替媽媽陪伴在她身邊,她現在非常需要你,媽知道,這個要求讓你很為難,但是我寧可當作你已經釋懷,比起小晴所受的苦,我們這些又算什麼呢?這是我欠她的,也是你欠她的,瀚宇,你可以答應我嗎?

母字

看完信,他整個人動彈不得,僵愣了好久,又將手中的信重看一逼,確定沒讀錯任何一個字,他握緊了信,無力地跌坐在椅中,再也厘不清又亂又麻的思緒——

走出火車站,沈瀚宇的心境是說不出的復雜。

當年離開後,六年當中,他不曾再踏進這里一步,這里變了好多,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的田間小路、晴爬過的每一棵樹、那條他抓過大肚魚換來晴清燦笑顏的小溪……都不一樣了,連鄰里大嬸與他擦身而過時,也認不出他來了。

一路往家的方向走,門前清楚的兩個字落入眼底——忌中。

他一悸,加快腳步奔去。

屋子里靜悄悄的,廳前陳設的靈堂,讓他雙腳幾乎失去力氣,提不起勇氣上前,他——還是慢了一步!

咬牙忍住悲傷,他點上三炷香,在靈堂前跪了下去,向母親懺悔。

他枉為人子,六年來,沒盡孝道,還連父母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再三拜了拜,單手將香插上,他抹掉頰邊的淚水,左右張望,尋找晴的蹤影。

大門是開著的,她應該在家才對。沈瀚宇繞到廚房沒看見人,頓了頓,突然有所領悟,直接走向他的房間,開了門,眼前所看到的景象,讓他忍不住一陣鼻酸。

傍晚夕陽照下亮房間,她就縮在陰暗的角落,懷中抱著相框,空洞的眼神找不到焦距。

他放輕腳步,蹲在她跟前,輕喊︰「晴?」

她仰起頭,眨了眨干澀的眼楮,緩慢地凝聚影像。「……哥?」

「對,是我。我回來了。」

她吸了吸氣,喃聲道︰「我……沒哭,哥,我很乖……」

沈瀚宇再也忍不住,眼眶一陣濕潤,哽咽道︰「沒關系,哥已經回來了,妳可以哭,在我懷里。」

「哥!」一聲嗚咽逸出唇畔,沈天晴撲向他,失聲啜泣。「媽死了……」

「我知道!」沈瀚宇吸氣,眨去淚光。

「你不知道!我一直喊她,可是她不理我,爸死了,媽死了,你也走了,丟下我一個人,沒有人要,這個屋子只剩下我,到了晚上,又暗又靜,空洞得好可怕,我想找人說話,可是……可是……」

沈瀚宇一顆心擰得發酸,緊緊抱牢了她,默默陪著她掉淚。

時間又過去多久,他沒留意,眼皮又酸又澀,胸前濕了一大片,感覺她呼吸漸緩,他低下頭去,發現她哭累睡著了。

她很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吧?眼下淡淡的暗影,讓他看得心疼。

他小心抱起她,將她放在床上,拉好被子。他猜,她應該每晚都睡在他房里,床被、枕套一應俱全,就像他從沒離開過這個房間……

她睡得很沉,他沒驚動她,悄悄走出屋外。向晚微風迎面吹來,不同于大城市的人車擁擠,空氣中夾雜著泥土與青草的芳香,門庭前栽了幾株常綠植物,九層塔的濃郁香味撲鼻而來,他順手摘掉幾片枯損的枝葉,拿起擺放在角落的掃帚清掃滿地落葉。

一顆青果子打到頭頂,他仰臉看著上頭的楊桃樹。

這株楊桃樹,是他童年鮮明記憶之一,每當果子結實累匯的時節,晴嘴饞,常會月兌掉腳下的小鞋往上丟,把楊桃打下來;後來,年紀比較大了,爬樹技巧愈來愈了不起,就會直接攀爬上樹去摘,要他在下面幫忙接果子,還不準接不到。

每次經過這里,總要特別留神別被掉下來的楊桃打到腦震蕩,爸爸曾說要砍掉它,但是換來他和晴一致的否決,只因為這是他們童年最甜美的回憶,他習慣在夏日午後,坐在樹下乘涼看書,而晴就會窩在他懷中睡午覺……

他想,這應該也是晴偏愛爬楊桃樹的原因吧,他總能在每棵楊桃樹底下找到她,屢試不爽。

將枯葉掃到一角,隔壁婦人買瓶醬油回來,進屋前朝他這兒頻頻觀望,最後終于決定停下腳步,走向他不甚確定地問︰「你!是阿宇?」

他抬眸,淺淺頷首。「阿嬸。」

「厚!你這小子。听說到台北去讀書了對不對?這麼多年不見,都快認不出來了!」鄰居大嬸與父母當了幾十年鄰居,等于是看著他長大的,拿他當自家孩子,拍拍他的胸膛,上下打量。「不錯,胸坎厚了,肩膀寬了,像個男人,可以扛責任了,你這次回來,要好好照顧你妹妹,不要丟下她了,這女孩真是可憐,我看了都心疼……」

沈瀚宇寂然,垂眸不語。

大嬸見他一徑沉默,也不表示什麼,忍不住數落起來。「你呀,不是我要說你,前途重要歸重要.也不能丟著家里不顧啊,連父母病重都不回來看一看,把重擔全丟給小晴去扛,她一個女孩子,哪應付得了這麼多,出事你要她找誰商量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一直都是很有責任感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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