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謝謝。」我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大致瀏覽過整理得整潔明淨的桌面,視線停在桌墊下的課表,對于其中居然有音樂課這件事感到十分訝異。
??「她也教音樂?」我轉頭問。她不是痛恨死那些豆芽菜了嗎?
??「是啊,兼個兩堂,教好玩的而已。她是三年前到這所國中任教的,前兩年利用晚上的時間進修。」
??三年?那不是我一走,她就回台北了?
??「我記得--她對五線譜並沒有興趣。」
??「我也問過她,為什麼要這麼拚,想當個全方位的教職人員啊?她說和拚不拚無關,她是為了一個男人。」
??我一頓,偏頭回視她。
??她眼中的興味相當濃厚,我很難假裝沒看到。
??「為什麼這樣看我?」
??「你和海寧--認識很久了嗎?」她別有深意地問我。
??我點頭。「是滿久了。」從她不包尿布之後到現在,應該夠久了吧?
??「你該不會姓程吧?」
??「咦?」我驚訝又不解地挑眉。「你怎麼知道?」
??「哈!果然是你!」
??我怎樣?怎麼她說的話我都听下懂?是我變笨了嗎?
??「嘿,你知道嗎?海寧對你很痴情哦,現在要找這樣苦守寒窯的堅貞女子,真的是不多了,你可別辜負人家。」
??我呼吸停窒了下。「為什麼這麼說?」
??「放眼整所學校,誰都知道她在等一個男人,幾個對她有意思的男老師,看她那麼痴心,想不放棄都不行。有時看她那樣,還滿不忍心的,你自己想想看,一個才二十三歲,正值燦爛年華的女孩,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回家,不接受任何人的追求,也不和誰出游,把青春明媚的二十歲搞得像是行將就木的六十歲,一天天翻著日歷數日子,生活沈悶得連我都想為她嘆息。
??「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重復彈同一首曲子,彈得眼眶泛淚,我不敢問她,總覺得那是她一段很傷心的往事,也許,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
??說完,她等待著。
??我並沒有告訴她為什麼,因為我自己也有很多為什麼。
??那些不敢面對的真實,經由第三個人毫無保留地揭露,讓我連最後的自欺都做不到。
??我以為,她早已釋懷,能夠接受另一段感情了,從沒想過她的心可能還在我身上,不曾收回--或者,是我懦弱得不敢深思這樣的可能。
??心,微微地酸著、疼著,海寧--為什麼這樣傻?
??她明明可以有其它的選擇,找尋另一個快樂的可能,何苦緊抓著一份支離破碎、面目全非的感情不放?
??當心已經千瘡百孔,再怎麼補,也補不回最初的完整無瑕,這些,她不明白嗎?
??何苦呢你,海寧。
??「咦?海寧回來了。」女老師探出窗口,朝著往這里走來的海寧招手。「海寧,有客外找哦!」
??海寧大概是停住了腳步,我听到她小聲說:「該不會是王某某吧?說我在忙--」
??她那表情,應該是預備開溜。
??「喂喂喂,不是啦!」
??「那不然是誰?」她喃喃自語。
??「是我。」我起身,步出辦公室。
??她呆在原地,傻傻地看著我,完全無法動作。
??「才多久不見,不認得我啦?」我迎向她,溫柔地撥了撥她的發。
??她眼底浮起不敢置信的淚光。「予、予默……」
??「怎麼了?」她的聲音是顫抖的。
??「我以為、以為……你不想理我了……」
??「傻丫頭。」我彈了彈她的鼻尖,海寧那令人心疼的傻氣神情,任誰都會不舍憐惜的。「都為人師表了還這麼愛哭,不怕被你的學生笑啊?」
??「ㄏㄡˊ∼∼來不及了,我看到嘍!」一個小毛頭下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老師,看你怎麼付『遮羞費』來堵我的嘴。」
??「付你的頭!找死啊!」海寧吸了吸鼻子,逼回淚光,弓起食指往小男生額頭敲去。
??小男生捂著額頭痛呼。「老師,你在教我什麼叫『殺人滅口』嗎?」
??「不,我在教你什麼叫『尊師重道』!」
??我不禁失笑。「海寧,我懷疑你到底是來作育英才,還是來誤人子弟的。」
??「對嘛!」小男生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看了我一眼,又回頭問她︰「是『師公』嗎?正點哦!」
??「豬頭啊,那叫『師丈』好不好?叫你國小生活與倫理的老師提頭來見我!」
??「是嗎?什麼時候改的?教育部怎麼都沒有通知我?」小男生歪著頭苦惱的神態,讓我聯想到以前海寧連北斗七星在哪里都搞不清楚的樣子……
??我悶悶地埋頭笑著。
??這年頭「腦性麻痹」的人還真不少。
??「你算哪根蔥、哪條蒜、哪株苗啊!要不要教育部長來給你奉茶請安?」
??「火氣真大。」小男生嘟囔兩句。「師公--ㄟ,不對,是『師丈』,拜托你,早點把我們老師娶回去啦,要不然她深閨寂寞,哀怨空虛,荷爾蒙失調,連更年期都要提早到了,老是整我們『堵ㄒ一ㄠ﹀』,我們很可憐耶,光一題歷史作業的答案就要抄到將近兩頁的課文,五題下來,一個禮拜都寫不完……」
??居然對我抱怨起來了,要我拯救他們于水火之中。
??「小表!你再羅嗉一句,我下次出的歷史作業,讓你寫一百年都寫不完。」
??小表趕緊捂住嘴巴,不敢再說話。
??「老師,你要我收的歷史作業在這里,我走了!」
??果然識時務,遞出成疊作業,小毛頭一溜煙的落跑了。
??海寧把作業拿進辦公室,我站在原地等她,並末預期到里頭的對話會隱約飄進耳里。
??「真是帥得沒話說,我剛才看到他,還不小心呆了一下。」
??「找死啊,這根草沒你流口水的分。」
??「這麼小氣?」
??「別說你了,我看了這麼多年,每次一不小心,還是會看著看著就失魂,我也很氣他為什麼要這麼帥。」
??「難怪你說什麼都要等他,其它男人就是看不上眼。」
??「和帥不帥無關吧!應該說--是他獨一無二的氣質,那才真正教人沈淪得無法自拔。」
??「是哦?什麼時候會有好消息?」
??她似是很輕、很淺地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說不上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在她出來前,我本能的退離辦公室更遠。
??為何不敢讓她知道,我其實听到了她和同事的對話?
??我無法給自己答案,就像我無法面對和她之間,那段剪不斷,理還亂的舊情。
??她走出辦公室,我問她:「待會兒還有課嗎?」
??她搖頭。
??一前一後,靜默地走了一段路,我才開口。「海寧,我今天來,是要問你--」
??她听到我出聲,停在樓梯口回頭看我,就在這時候,一個在走廊上橫沖直撞的學生,忽然沖了過來,將她撞偏幾步,腳下踩了個空--我發覺時,要拉她已經來不及,雙手撲了個空,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重心不穩的往下跌!
??「海寧!」我驚喊,心髒差點麻掉。
??學生眼見闖了禍,手足無措地呆站在那里,但是我並沒有慌亂的權利,用盡畢生最快的速度奔去,扶起跌下樓的她。「海寧,你有沒有怎樣?」
??「我……好痛,腳好痛……」她皺起細致的眉,斷斷續續地吐出話來。「好、好!我送你去醫院!」我已經沒有辦法再思考什麼,迅速抱起她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