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她前往書房,卻發現他佇立窗邊,面容幽晦,失魂般不知在想些什麼。
听見腳步聲,他頭也沒回。「端走,我不吃。」
靈兒愣在門外,感受到一股心意被踐踏的難堪。「我……不知道你原來不喜歡吃人參雞。」
秋若塵意外地回過身。「怎麼是你?別站在門外,快進來!」
她被迎進了書房,一件寬大的男子外衫披上了她的肩頭,益發襯出她的嬌小荏弱。「夜晚風冷,以後多加件衣裳。」靈兒拉攏衣袍,貪戀著被那股男性氣息所包圍的滋味,彷佛他正擁抱著她……他不加掩飾的關懷,暖了她的心。她的目光定在桌面上原封不動的鍋碗,無法移開。秋若塵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才恍然大悟。
「這是你做的嗎?」
「但是你不喜歡……」是失望,也是心傷,她忙了好久……秋若塵沉默了下。「抱歉,我不是不喜歡,而是……」悠遠的眸光,再一次投向窗外,低低接續。「靈兒也做過同樣的事,她說,她會為我烹煮這道食物,我一直在等,就算等不到,我也──不要任何人取代。」
閉上憂傷的眼,調息悲抑的心緒,再睜開時,已有足夠的平靜,這才回身面對她。
「你──」他啞了聲,詫異地發現,她眼中竟滿是淚水。「若……塵……」更加意外的是,甫靠近她,情緒失控的李琦,竟激動地將他抱住,他怔愣得無法反應。「你……你怎麼……先別哭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啊?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教他呆怔地回不過神來。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我……」她怎會以為,他能輕易拋開他們的過去,重新去過他全新的生活呢?他是那麼的情深義重啊!都是她不好,她害他好傷心、好難過……「怎麼回事?李琦,你別哭好不好?有事慢慢說。」他有些慌、有些不明所以的拍撫她。
一聲「李琦」,拉回了她的理智。
她現在──不是唐靈兒,也不再具有躲在他懷中哭盡傷楚的權利,她只是李琦,一個煢然無依、一無所有的李琦。
推開他,她故作堅強的背過身將淚拭去。「我沒事。」
「那你剛才……」他顯然不信。
「我只是……想起了他。對不起,失態了。」
秋若塵了然的點頭,釋懷一笑。「無妨,我明白那種心情。」
有時,在她身上,他也會莫名的去尋找熟悉的影子,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怪異的反應,或許──是太思念靈兒了吧,又或者,他們都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傷心人。所以,便有些不可理喻地將渴切的思念,寄托在對方身上。
是這樣嗎?那股異樣的情潮悸動與迷離的熟悉感,真的僅止于此?
甩甩頭,他不讓自己深究,轉而掀開鍋蓋。「你餓不餓?一起吃吧?」「你──」他肯接受?!他不是說……他抿了下唇,隱去其間難以察覺的戚然。「總是人鐵一番心意,怎好辜負。」
靈兒眼眶一熱,再度有了想哭的沖動。
看著他著手品嘗她的心意,她才發現,原來這對她來說,真的好重要,那其中,有她酸楚的深情啊!
如果她肯面對,就該承認,她所做的一切,全是源于心底深處探不著的渴望,想圓那殘缺的承諾……她與他一般,下意識的牢記著那句看似隨口的戲言,而這回,她真的辦到了,不僅順順利利地將她的成果送到他眼前,而且沒再給他惹一丁點的麻煩。
她好想賴進他懷里撒嬌,告訴他,她也有當賢妻良母的天賦……「好不好吃?」
「呃?」他表情突然有些怪異,對上那雙閃動著期待的眼神,他一個字都吐不出口。
「好……好吃。」一輩子沒說過謊,他表情僵硬極了。「真的嗎?」
水眸燃起光彩,那是秋若塵不曾見過的一面,像是好開心、好滿足,呈現出單單純純的喜悅。
突然之間,他好似在她身上看見了另一道岑寂了三年的形影,恍惚地與眼前的女子重迭,透過這雙明眸,似曾相識的情懷沖擊心扉──「靈兒……」他情難自抑地低喊出聲。
她震驚地瞪大眼。怎會?他認出她來了?
「你──你喊我什麼?」她一定沒發覺,她的聲音是何等顫抖,像是驚悸,又含著幾許難以察覺的渴盼。
很快的,他也留意到自己的荒唐,苦澀地甩甩頭。「不,你不可能是她。」
他真的是太想她了呵!連幻覺都出現了。
他的靈兒早已離他遠去,在三年前!這是他不得不面對的沉痛事實。
「為……為什麼?」她的心一陣刺疼。她好想問,是她變丑了,不再是令他喜愛的她了嗎?
「大概是我最近太累了,才會有點心神恍惚,你別介意。」
沒有,他沒認出她來……她是該松一口氣的,但是為什麼,她卻悲傷得只想狂聲痛哭?
再一次無意識的撫上臉龐,才發現冰涼的淚水早已泛滿臉龐,隔絕現實的絲絹,收納了她所有的悲傷──「你真的覺得,一張臉不代表什麼嗎?」像是做了某種重大的決定,她毅然決然地問他。
秋若塵也領會到了什麼,溫聲道︰「的確,我是這麼想。」
「那麼──」她深深吸了口氣,胸口脹疼的痛楚,她壓抑了下來,不論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那都是她該受的。
「慢著。」他輕覆上她的手,阻止了她。「你想清楚了嗎?我不一定要看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能不能面對。」
「我想得很清楚了,如果連人都不能面對,我又如何面對『他』?!」倘若她連身為「李琦」的時候都承受不了他的目光,那麼,她又如何能以「唐靈兒」的身份來面對他|、面對這一切呢?
「那好。」確定此舉不會傷害到她,他才放手。
靈兒揚起手,解開別在發際的絲絹,讓那張毀去的容貌,再無遮掩地呈現在他面前。她連呼吸都不敢,就這麼一瞬也不瞬地等待著他的反應。
從頭至尾,他沒稱開目光,平和的面容,並無太大的情緒變化。坦白說,這樣一張臉,是不怎麼賞心悅目,甚至可以說,變形走樣得駭人,像是一塊塊縫補上去的皮肉,乍看之下,確實極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那又怎樣呢?她還是他所認識的李琦,救過他一命、善體人意、溫柔冰心,不是嗎?
接過她手听絲絹,他輕輕拭著她臉上的淚痕,她像是受了驚,立刻往後退開一步,而他也沒阻止她,只是與她對望著,等她稍微平靜下來,比較能夠接受與他真實相對的景況,才又堅定地上前一步。
扭曲不平的肌膚滑過指掌,說不上來是何緣故,這一刻,他的心頭竟微微地揪起疼意。
為了活下來,她究竟受了多少苦?他無法想象,她是承受了多麼剜心痛絕的劇創,才會造成這樣的一張臉……「你知道嗎?如果我是你那個情人,肯定會心痛至死。」
「你──」她啞了聲,豆大的淚珠滾出眼眶。「你不怕嗎?」
「怕?為什麼?你既非鬼魅,亦非夜叉,難防的邪反常人心,才是最可怕的。我以為,我們之間,是不重形貌的交心知己,難不成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眼中,無畏無懼,仍是那般溫淡和煦,她無法讀出一絲一毫的嫌惡或厭斥。微微啟口,卻發不出聲音,只有源源不絕的淚,像是永無止盡──「你──借我抱一下。」撲進他懷中,她不願思考,只想如以往般,毫無顧忌,全心眷戀地擁抱他,彷佛這樣的依偎,可以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