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影子居的路上,兩側以松樹造景,沿途樹木呈現偃、仰、俯、直等形態各異,蒼古可愛,是園中賞不厭、看不夠的佳景。
一路走來,倒也十分愜意,直到朱色的拱門映入眼簾,濃情這才喘了口氣,待要作勢敲門,卻發現大門早已開了一條縫,讓人得以窺見里頭的景物。
她將頭探進門內,揚聲問道︰「有人在嗎?」
等了半天沒人回應,巧眉口中的駝叔似乎不在里頭。「算了,既然都來了,總不能把東西又提回去。」
待濃情推門而入,一腳踏過那道高高的門檻,有一剎那,她以為自己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了,誰也沒想到門里、門外不過一線之隔,卻予人截然不同的感受,外頭的世界喧鬧而富有朝氣,影子居里卻是一片死寂和陰暗,盡避此時日正當中,卻仍無法讓她溫暖起來。
濃情在看似冰冷的樓宇前站定,再度揚聲,「大少爺,奴婢給你送飯來了,大少爺,你在里面嗎?奴婢要進去了——」
濃情把竹籃往桌案上一放,看來大少爺是位愛書之人,滿牆的各式書籍不說,就連桌上也擺放了十幾本已有些陳舊,似乎翻看過不少遍的書本,她只好暫時將它們收到旁邊,才將籃內的飯菜一一端出來擺好。
最後只要再擺上筷子就大功告成了,驀地,濃情的視線被一張從書本里滑出的紙條吸引住,直覺的將它抽出來一看,那字跡蒼勁有力,顯然出自于男子之手。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她知道這首詩取自于《詩經鄭風篇》,敘述男子和一名美麗的姑娘相遇,實現了他心底的願望,這也是一首描寫男女情愛的情詩。
「是誰讓你進來的?」一個低沉、慍怒的男性嗓音突然蹦出。
濃情驚喘一聲,飛快的旋過身去,那聲音發自于內房,中間隔著紗幔。
「你是——大少爺?」她不太確定,可是由聲音來判斷,對方還很年輕,除了袁不棄之外,應該不會有別人。
「難道你連自己闖進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嗎?」聲音的主人淡淡的諷刺。
她很快的鎮定下來,「奴婢是幫大少爺送飯來的。」
「駝叔呢?」
「奴婢沒見到他,所以只好自己送進來,請大少爺見諒。」濃情不希望引起任何不快。
黑帳後的影子沉默了半晌,再開口時語氣已經放柔,「我沒有生氣,以後要是沒見到駝叔,就把東西放在門口,我不喜歡被人打擾。」
這聲音——大少爺此時溫柔和緩的聲音和她的救命恩人好像,難道真的是他?
「奴婢明白。」她的記憶被拉到半個月前的某日,于是她情不自禁的跨前一步,想確定他是不是心里想的那個人。
簾幔後的人見狀,低喝一聲,「不要再上前了。」
「呃!對不起。」濃情聞言,也不敢再造次了。
袁不棄生硬的下逐客令,「沒事的話,你可以出去了。」
「大少爺——」她心中的迷團未解,想問的話也在舌尖打轉。
「還有事嗎?」她是新來的吧!若是其他人只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濃情懷著一線希望,「奴婢有一事不知道該不該問?」
「說吧!」這新來的婢女膽子還真大。
她清咳了一聲,「是這樣子的,大約在半個月前,大少爺可曾在後山救過一位被毒蛇咬到的姑娘?」
記得那天當她從昏迷中醒來,人已經躺在鎮上的大夫家中,沒有人知道救她的人是誰?沒能親口向恩人道謝,是她最大的遺憾。
她一說完,得到的卻是一片沉默。
就在以為他不會回答時,袁不棄淡漠的開口了,「沒有。」
真的不是他嗎?滿腔的期待頓時化為泡影,她失望的垂眸,「對不起,奴婢問了奇怪的問題。大少爺,飯菜都已經擺在桌上,請慢用。」
雖然他們之間隔著厚厚的黑色簾幔,可袁不棄痴狂的眼瞳仍能穿透它,追隨著那娉婷的麗影而去,傾听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他才放心的走出黑暗的保護。
這是老天爺開的另一個玩笑嗎?
原以為那天終究只是南柯一夢,今生今世兩人再無相見之日,沒想到今日他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一時之間他居然不敢承認自己便是救她的人,害怕她會用異樣的眼光來看他。
袁不棄腦中不由得浮現一段詩句——相見不得親,不如不相見。相見情已深,未語可知心。
胡為守空閨,孤眠愁錦衾。錦衾與羅帷,纏綿會有時。
她的人就在袁家堡內,只要想見她,隨時都可以見得到,可是,旋即他又被殘酷的現實打下無邊的地獄,他能坦然的用真面目與她相見嗎?想不到他們相隔咫尺,卻命各天涯。
瞪著自己的大手,筋骨凸出,手背上還覆蓋著濃密的毛發,經過修剪後的指甲依然無法像普通人類,這些都不是正常人所應該有的,更何況還有他丑陋、嚇人的臉孔——
他不能見她,不能讓她知道救她的人就是他,這樣起碼還可以在她心中留下一個完美的印象。
不能與深愛的人長相廝守,這是身為袁家長子的宿命,他早該認命了。
「大少爺。」門外走進一名佝僂的中年人,因為天生駝背的缺陷,所以堡內的人都喊他駝叔,而忘了他的真名。
袁不棄胃口盡失,「駝叔,把飯菜都拿走,我吃不下。」
「大少爺有心事?是不是方才那名婢女做錯了什麼?」他在外頭和濃情剛好打了個照面,才知道她自作主張將飯菜送進影子居。
「沒有!她什麼都沒做!」他一時反應過度,引來駝叔詫異的注視,袁不棄大概也發覺到了,一臉困窘的改口,「我……的意思是說不關她的事。」
駝叔平板的臉孔上露出極淺的笑意,「老奴听其他人說那名婢女叫做濃情,剛到堡內沒多久,是來接替出嫁的紅葉伺候老夫人的。」
「她是伺候女乃女乃的人,那怎麼會……」他馬上自嘲的笑說︰「我真是多此一問,準是原本該幫我送飯菜的婢女嚇得不敢來了,所以才拜托她幫忙,對不對?」這種傷害對他來說微不足道,他也不會再去介意。
「大少爺——」
袁不棄抬起手阻止他往下說,「我猜得出駝叔要說什麼,你放心,這點小挫折不算什麼,我不會學大伯父想不開尋短見的,爹娘為我取了‘不棄’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不要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所以,即便一輩子都擺月兌不了詛咒,永遠都要生活在黑暗里,我也會好好的活下去。」
駝叔眼中淚光閃動,「大少爺能這麼想,那真是太好了。」他已經見過一次悲劇,不希望它再發生了。
只是,加諸在袁家長子身上的詛咒,到底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破解?
第二章
「老夫人,這是奴婢替您準備的‘養心茶’。」濃情笑盈盈的將青花蓮紋瓷杯端到袁老夫人面前,「它不僅可以安心養神,還可以緩和氣血、補脾氣。」
「好、好。」袁老夫人頷首微笑。
在座的還有一名身著文織錦袍的年輕男子,他聞言後不禁大聲的抗議,「濃情,你也太不公平了,女乃女乃有你特制的‘養心茶’,我這客人怎麼什麼都沒有呢?」
袁老夫人睨了俊挺開朗的小孫子一眼,笑罵道︰「情丫頭可是伺候女乃女乃的人,你吃的是哪門子的醋?」當初要兒子納妾的決定是對的,有個健康正常的孫子,至少不會讓袁家絕後。
「二少爺今天是見心齋的客人,奴婢當然也為你準備了。」濃情淺笑的奉上另一杯,「這茶叫作‘青青河畔’,里頭加了牛旁、黃連和甘草,可以幫二少爺解熱消火、消除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