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一聲淒愴的哀嚎自病房中傳出;「不,媽,你騙我!我的孩子沒有死,他沒有死——他還好好地在我肚子里,你騙我的是不是?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你是騙我的——」
女孩躺在病床上,雙手按著肚子,仿佛想確定她珍惜的骨肉仍安全地在她體內,那年輕而稚氣的小臉上滿是彷徨。即使額頭、四肢都包扎著繃帶,但此時的她早已顧不了自己,一心只想听到母親的保證,滾燙的熱淚像流不盡似的,原就縴瘦的身軀經過這番車禍的折騰,更是瘦得不成人形。
圍在她床邊的一對中年男女,也因女兒的遭遇而痛心,但女兒需要他們,身為父母,在這時候要更加堅強,才能支持她活下去。
熬人流著淚壓住女兒欲起的身子,哽咽道︰「阿嫻,你不要亂動,醫生說你的腳骨折了,頭也有輕微腦震蕩,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作為一位母親,要她如何開口告訴女兒這殘酷的事實?但是又不能不說;女兒未婚懷孕已經讓她傷透了心,雖然現在孩子沒有了,她既感到慶幸.又為自己的無情而汗顏,同樣身為女人,失去孩子的心情她能夠體會,卻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
「我不是要听這個,媽,爸,快告訴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真的沒有了嗎?求求你們老實告訴我。」她泣不成聲地哭喊,按著孩子棲息的位置,她已經感覺到孩子不存在了,卻仍然不肯死心,也許——也許他還在,才兩個月的生命,不會說走就走的。
中年男人哀傷地瞅著她,握住她的手︰「听爸爸說,孩子真的沒有了,你們出了車禍以後,孩子當場就——流掉了,醫生根本就來不及救他,這都是命,你要看開點,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她劇烈地搖著頭,淚花飛舞,哭得肝腸寸斷。病房內的護士悄悄退下,不忍听聞。
「不——不——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為什麼要搶走他?他是我的寶貝,是我和阿徹的寶貝——阿徹?’’她倏地止住哭聲,抓住母親的手,「阿徹呢?我要見阿徹,媽,你快帶他來見我,我要阿徹,我要阿徹——一我們的孩子死了,我要阿徹。」
熬人和中年男人交換一個眼神,瞬間沉默不語。
她瞠大眸子,臉色陡然刷白,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好半天才吐出話︰「阿徹呢?他沒事對不對?他一定沒事的——爸、媽,你們為什麼不說話?阿徹沒事的對不對?他不能拋下我不管,媽——」那尖銳的叫聲飽含著驚恐和無助,像一根繃緊的琴弦,稍再用力些,那琴弦便會斷掉。
「阿嫻,你不要激動,爸爸跟媽媽會在這里陪著你——」婦人欲言又止,不知從何說起,尤其是女兒現在的情形,教她如何接受這噩耗呢?
「媽,我要阿徹,你去叫他來好不好?我沒有保護好孩子,我要請他原諒我,你去叫他來。」她哀求地緊抓住母親的手臂,迫切地道。
熬人吞吞吐吐地說︰「他——也受傷了,所以暫時不能來看你,等他好了,媽媽一定叫他來;你要安心養病,你剛流產,身子很虛,醫生說要好好調養才行。」
「阿徹受傷了?他在哪一間病房?我要去看他——讓我起來,媽,我要去看他。」她用力撐起手肘想坐起身來,但頭暈使她又躺回原位。
「你要做什麼?!快點躺下來,不要隨便亂動——」婦人慌張地將她重新壓下,「等你好一點再去看他也不遲,听媽媽的話。」
她必須親眼確定阿徹沒事才能放心地養病,失去懷胎兩個月的孩子已夠痛苦了,她不能再失去所愛的人。
「我要先見到他,爸,抱我到輪椅上好不好?我求求你,爸爸。」她轉向父親求救,那一聲聲的「爸爸」,叫得中年男子一陣鼻酸。向來疼愛的女兒如今變成這副模樣,他這做父親的簡直想殺人。
他靠近女兒身邊,用一貫溫柔的口吻說︰「听你媽的話,過幾天再去看他,好不好?」
「爸,阿徹真的沒事嗎?如果他沒事早就來看我了,是不是他媽媽不讓他來?是不是?他媽媽不贊成我們在一起,就連我受傷,孩子沒了,也不讓阿徹來這里,為什麼?我很討人厭嗎?」她迷惘地自言自語,「我們真的很相愛,為什麼不讓我們在一起?媽媽,為什麼?」
熬人聞言只是哭道︰「媽媽對不起你——是媽媽不好一—」
「不要說了,這跟你無關。」中年男人拍拍妻子的肩,道,「都別再提了,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她看著在短短幾天內像老了好幾歲的父母,愧疚地說︰「爸,媽,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不過,你們如果見到阿徹的話,一定也會喜歡他,他將來要當個建築師,要親手蓋一棟房子給我和寶寶住,可是——可是孩子沒有了,不過沒關系,以後我們還是會有其他的孩子的,對不對?」
那滿懷希望的問話,讓夫妻倆不知所措。謊言又能隱瞞多久,早晚女兒還是會知道的,到時又該怎麼「當——當然還會有。」婦人垂下頭低低飲泣。
「媽,你哭了?是不是你瞞了我什麼事?」她頓時感到不安。
「沒——沒有,媽沒有瞞你事情。」
她不信,又朝中年男人問道︰「爸爸,你從來不會對我說謊,對不對?你告訴我,阿徹真的沒事嗎?爸——」
中年男人為難地望向妻子。他身為老師,向來以身作則,不贊成學生撒謊,自小對女兒的教育也一樣,可是這次的情況特殊,要他怎麼說呢?該繼續說謊下去,還是老實地道出真相,然後把精神用在安撫女兒身上?
他左右為難,始終開不了口。
熬人接腔道︰「當然沒事子,阿嫻,你不要胡思亂想,看你這麼累,睡一覺養養精神比較好。」
她的視線一直定在父親身上,他的表情像已說明一切。
「他死了是不是?爸,阿徹也死了,不然不會狠心不來看我,對不對?’’她覺得剎那間天地都變了色,世界也崩塌了,「對不對?他死了!他死了!版訴我——不要再騙我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那止不住的淚滴在雪白的枕上,很快地暈開成一大片。
熬人對著丈夫叫道︰「你快跟阿嫻說他還活著,快說呀!阿嫻,媽媽在這里,媽媽會一直在你身邊——」
她抱住女兒又哭又叫,女兒所承受的痛,就像在她身上發生—樣。
「爸——」
中年男人紅著眼坐下,拂開女兒濕粘在臉上的發絲,緩緩地道︰「爸爸知道你會非常難過,但是你還年輕,一定可以撐下去的,他——」他吞咽下口水,「你們坐的機車撞上一輛卡車後,被救護車送到醫院,阿徹他——他昏迷了三天——醫生盡了全力,可是他都沒有醒過來,不久就斷氣了。」
她茫然地听完父親的話,沒有大哭,也沒有歇斯底里地叫喊,只是睜著一雙無神的眸子盯著前方。
好久、好久以後,她幽幽地開口︰「爸,我可以去看看他嗎?我有好多話要對他說,讓我去看他。」
熬人道︰「他已經不在醫院了,他才剛過世,他的父母就把他領走了。」
「他走了?!不,我還沒見到他最後一面,他不能走啊!阿徹——阿徹——」她瘋狂地掙扎要下床,連她父母想壓住她,都一再地被她甩開,那發狂的力氣沒有人擋得了,「我要見阿徹——阿徹,等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