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腦海深處一種恍惚朦朧的記憶驅使,他緩緩踏上破敗的石階,「吱呀」一聲推開了殿門。一陣塵土和著霉味撲面而來,他定楮看清了殿中陳設,心底深處倏地一驚。
??積存了厚厚蛛網塵垢的帳幔凌亂地垂落在窗畔,雖已陳舊不堪,仍能依稀辨出質料的名貴。落滿了灰土的漢風矮幾上放著一尊鎏金香爐,仿佛還可以想象當年點著黑沉香木,散發裊裊暗香的景象。鋪地的紅氈是用上好的羊毛染織而成,不是王室顯貴萬難使用得起。角落的梁上還懸垂著一盞宮燈,以紗為籠、金絲繡就,顯然也是漢室貢物。
??他怔怔地佇立在廳室前,記憶深處一些零亂的碎片呼之欲出,心中莫名地恐懼傷痛起來。他強行壓下這種不祥的預感,轉過前廳,推開了內室的屋門。
??比起前廳的奢華擺飾,這里也毫不遜色。但,同樣是多年未曾使用,內室卻凌亂得多。打翻在地的玉石雕像,碎成片片晶瑩,即使在塵土中也難掩光華。倒翻的檀木矮幾,散落一地的枯敗花葉,撕裂的簾幔……
??他腦際轟然一響,情不自禁以雙手扶住了頭,一幕幕急促而凌亂的片段影像飛快地從腦海中掠過,他感到心底深處升起的恐懼……
??發生了什麼?許多年以前,在這里發生了什麼?
??心底那股強烈的探知欲和潛意識中莫名的危機感相互交織,他頭痛欲裂。
??「嘻嘻……哈哈……我去摘花去……」一陣斷斷續續有如小女孩的笑聲傳了過來,還雜著清脆的鈴聲……
??「誰?」赫連岳沉聲喝問,一騰身掠向發聲之處。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個衣衫襤褸的宮女。
??她頭發都花白了,一張臉上卻沒什麼皺紋,滿是油污黑跡,也看不出多大年紀。她身上依稀還辨得出是宮衣,但撕成條條縷縷,外面裹了些不知從哪里扯來的布巾,胡亂在腰間打了個結,左手挽著一個破破爛爛的花籃,右手提著一串鈴鐺,正在「叮叮當當」地晃來晃去。她听得赫連岳的喝聲,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楮睜得又圓又大,驚訝地看著他,卻不再說唱了。
??「你是誰?」赫連岳皺眉問道,不明白生潔的申屠蘭苑中為何有這樣的人。
??那宮女愕然看了他半晌,也不行禮,卻把又髒又破的衣袖湊到面前,掩口吃吃地笑了起來,一邊還斷斷續續地說︰「嘻……我不說……我去摘花去……」
??赫連岳疑雲迭起,不祥之感也更加濃重,不由急躁起來,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大聲問道︰「別給我裝瘋賣傻!」
??他獰惡之色才顯,那宮女便一臉懼色,整張臉上的肌肉都痙攣起來,結結巴巴、抖抖索索地哭叫道︰「我不會說的!我不會說的!我去摘花去,我去摘花去,我沒看見,我不說!……我不會說的!放過我!」
??赫連岳心中一涼,知道她是真的瘋了,問不出什麼線索,頹然放開了手,低下頭去。
??那宮女一待他放手,忙不迭地逃開了,把大半個身子藏到柱子後,怯怯地露出臉來,小聲說︰「我不會說的。真的。我不說哦!」
??赫連岳緩緩抬起頭來,童年時代陰暗的記憶忽然以一種鮮明得近乎可怕的景象在心底復蘇,他語音哽咽,啞聲道︰「你看到了什麼?」
??感受到他陡然降低的語調,瘋宮女不再害怕,轉了轉眼珠,低聲說︰「我不說哦!我不會說的!我不說王妃和男人在寢宮里哦!」她又「嘻嘻」地笑起來,搖著鈴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赫連岳渾身冰冷,頹然坐倒在地,雙手抱頭,陷入痛苦的回憶中。
??狂亂的吼叫,聲嘶力竭的哭喊,器皿碎裂的聲響,還有……自己恐懼顫抖的啜泣聲……仿佛回到了七歲那年,就在這座珠光苑中……
??「說!是誰?!是誰?!」那時父親赫連榮才三十來歲,滿臉虯髯還漆黑如墨,卻因憤怒而直豎起來,望之令人生懼。
??「我」當時還是七歲的孩子,因恐懼而駭白了小臉,瑟縮在牆角不住發抖,一件件名貴玉器、瓷像在眼前化為碎片。
??年輕而美麗的母親納合霜面容異常模糊,連神情也記不清晰了。她沉默地跌坐在裝飾華美的床上,以緘默不語對抗父親的憤怒。
??「是誰?」父親的怒吼清晰得恍如近在耳畔,「你背著我同哪個奸夫鬼混?」他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容猙獰可怖。在一陣難堪的沉默後,他忽而仰起頭笑出聲來,——那是一種歇斯底里的獰笑。
??「你不說?……好,你不說……」他一步步走近童年的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刻意放柔和了的一種偽飾的陰笑,「我讓你不說!」他向著母親說話,卻一把揪起了幼年的「我」,近乎殘虐地把「我」的頭向床柱撞去,「你向著那個奸夫,這個小雜種也是他的吧?」
??「我」哀哀慘呼一聲,血從額頭泉涌而出……拼命咬緊上唇,「我」不讓淚流下來,只是定定地看著母親無表情的眼。「我」記不清楚了,好像就是血從「我」額上流下的那一瞬間,她冰封的美麗黑眸忽而有了痛惜、愛憐、悲傷等一系列的感情……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用身子蔽護住「我」,以一種聲嘶力竭的聲調尖叫出聲︰「他是你的兒子!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之後是一片混亂,爭執、悲鳴、狂吼、痛哭……最後的記憶是倒在地上的母親,美麗的面容即使了無生氣也那麼動人,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青紫色的瘀痕……
??「我」一直呆呆地坐在她身邊,听著來來往往收殮尸身的宮女們議論紛紛。
??「不潔的女人!」
??「骯髒的身體,下賤的心……」
??「這個孩子不是王的兒子!」
??不是王的兒子!不是!!不是!!!
??「啊!!!」赫連岳痛苦地狂吼一聲,從記憶中抽身出來,「不會是這樣的!」
??「王,你怎麼了?」那個熟悉的優雅聲音傳入耳中,赫連岳倏地一驚。
??——是申屠蘭!
??她翩然出現于林中,縴塵不染的輕衫潔白如雪,一雙含愁美眸幽黑得宛如兩泓深潭,縴秀伶俜、楚楚動人。
??是的,她就像是天上的仙子,潔白無瑕,縴塵不染……而他卻是地上的塵垢,污穢混濁,骯髒不堪!
??他冷冷地睥睨著她,既似孤傲又似自卑自嘲,良久不曾開口。
??「王。」她怯生生地再喚一聲,踏上了一步,如夢的黑眸里是焦慮和關切,「你,還好吧?遇到什麼事了?」
??他索性仍不開口,倒要冷眼旁觀她作戲能作到什麼程度。
??申屠蘭見他仍不回答,十分憂心,走到他身前,靜靜地打量他,幽幽地開口︰「王,我听說了千珠郡主的事,你亦不必憂心。‘吉人自有天相’,千珠郡主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看著她秀美絕俗的顏容以這樣嚴肅的神情述說安慰言語,他忍不住啞然失笑起來。真是她太會作戲還是她太純真,他想他是無法分辨的了……
??鈴聲又清脆地由遠及近而來,瘋宮女蹦蹦跳跳地繞了過來,她看到站在廢宮回廊里的赫連岳和申屠蘭,忽而條件反射般地反手掩住眼,掉頭就跑,一邊還嘟囔著︰「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不會說的!我不會說王妃和誰在寢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