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書房是方思遠辦公專用,結婚數年,方慕凌只在這幾日才涉足此處。入眼第一印象,是莊重、整潔大方。她的目光,很快為東牆的一個大書櫥吸引,于是起身近前,隨手欲拿下一本看來頗為厚重的書冊,怎知整排書擺放太過緊密,一時難以抽取,她遂用力一拉,人便是退後好幾步,幾本書亦隨之掉落。她失笑,小心的護住骯部拾起書後,坐回椅子,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冊,拍拍塵,打開。
這是一本手工編訂的詩集。看得出精美的制作極費心思。其中所錄,全是熾熱的愛情宣言,每一頁的抬頭處都寫著「給曉楠」,那所有的字跡……依稀有思遠的影子!
方慕凌愈看愈慌,呼吸變得急促,再翻得幾頁,一張照片赫然出現在眼前,她不敢看,然而顫抖的手指卻仿佛自有意識般,將之拈起。
丙然,是她所不願見的。
照片上,她的丈夫擁抱著一個笑容甜美的漂亮女孩,二人神情親密,一望即知是對情侶。這女孩好眼熟,方慕凌略略定神,便認出她是那「俞氏遺孀」!「啊!」
她腦中轟然一響,震得整顆心都碎了。
「原來如此……」
憶及思遠乍聞俞氏身亡的慌亂及焦迫,以及連夜飛往台灣的舉動,方慕凌心痛神傷,喃喃道︰「原來是為了她。我……如此信任你,你卻……」她全身劇顫,使勁捏住那張照片,推開椅子霍然起身,急憤之下不曾留心,高隆的月復部被書台角重重撞到,一陣巨痛襲來,令她抱住骯部不停發抖、冷汗直冒。不知過了多久,那疼痛依然不散,方知大事不妙,極力忍住了,慢慢挪步出去,剛至樓梯口,又一陣巨大強烈的痛楚閃電般擊中月復部。
是我的伊人,她驚惶的喘息,感覺到腿間溫熱的液體︰老天,別奪走我的伊人!
然後一團黑暗包圍了她,軟弱的身子如玉山傾倒,直滾而下。
「少女乃!」正要上去看看女主人的亞三發現昏倒在地的方慕凌,幾乎也被嚇昏。「快來人哪!」她尖叫,撲上去扶起主子。
「別動小姐!」聞聲而至的珍嫂一眼便見地毯染血,駭得面孔發青,「亞三快去搖電話,請傅太太和王醫生、叫救護車!」
一刻鐘後,傅鄺佳儀到,驚見慘狀,她腳軟得幾乎無法站立。「快送醫院!」
救護車呼嘯而至。
在車上,傅鄺佳儀從方慕凌手中模到那張照片,它已被捏皺,她展平,看看。
「方思遠,你這混球!」
被傅鄺佳儀咬牙切齒地詛咒的男人,在方慕凌被送入急救室時,正帶同俞氏母女回至方宅。
氣氛有異!
他才入大門便覺不對勁︰特別指派服侍妻子的女僕亞三,神色慌張的與守門大將軍古伯在交談,一見他的車,亞三激烈的揮動手臂,他降下車窗,「什麼——」
「少爺!少女乃摔下樓梯,傅……傅太太送少女乃去瑪麗醫院!」
方思遠一听,心髒差點停止跳動!彼不得多問,他立即調轉車頭,飛快駛往醫院。
當他大汗沐灕,飛一般奔到急救室外時,傅鄺佳儀劈面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混球!是你害了她!」
「小凌呢?」憂心如熾的他只惦念妻子,根本不去想挨這一耳光的緣由。
暗鄺佳儀憤怒的把照片摔向他。
方思遠只掃了一眼那禍根,便雙手合十,祈道︰「小凌,你千萬別有事!天上諸神,請保佑她!」
暗鄺佳儀只是冷笑。「別裝模作樣了!」
此時,俞陳曉楠抱著女兒也趕到了——方思遠心系妻子,全然忘了她的存在,把車子連同她一塊扔在停車場,他的人便離弦箭似的不見了。
她急切的問︰「思遠,大嫂怎樣了?」
方思遠恍若不聞,毫無反應。
暗鄺佳儀直視這一襲黑裙,鬢簪白花的年輕寡婦,目光不知不覺染上憎惡的色彩。她極度痛恨這個秀雅非常,有一雙溫柔含情的大大眼楮的女人,恨自己居然在女友生死未卜之際,竟仍覺得這女人楚楚可憐,我見猶惜!
她很清楚這女人的身份。「是你!」
俞陳曉楠打個寒顫,直覺的害怕這位極具威儀的美貌女子,她感覺得到對方的鄙視。
這麼說……思遠的太太情況不妙!
俞陳曉楠的心開始往下沉。
難熬的時間一分分過去,「度秒如年」猶不足以形容這三人的焦慮。手術室外的紅燈閃亮,照得人心愈亂。
忽然,燈滅了。
方思遠陡然一顫︰他好怕!這輩子,他不曾有過這樣的恐懼!
「方先生……」
步出手術室的醫生顯然認識方思遠,想跟他說話,但傅鄺佳儀顧不上禮貌,急問道︰「醫生,方太太好嗎?」
方思遠則粗魯的一把抓住醫生的手臂,命令道︰「我要見她!」
醫生冷靜自持的面孔浮上一絲憐憫,令人心生涼意。方思遠的手抖得好厲害,不祥的預感愈見強烈。
「對不起……我們已盡了最大努力。」
惡兆當頭,方思遠終于失去最後一點自制,猛的推開醫生,箭步沖入急救室。
俞陳曉楠欲跟上,被傅鄺佳儀擋住。「你是什麼人,不許進去!」
俞陳曉楠囁囁不敢說話︰「我、我……」
暗鄺佳儀哪里還理她,早走入急救室了。
俞陳曉楠猶豫一下,終是未敢跟入。
方慕凌躺在床上,面色猶比床單更白。在看到思遠和傅鄺佳儀時,她無神的眼楮閃過一絲亮光,但很快又黯下去。
醫生及護士們相繼離開。與方思遠相熟的院長則留了下來——他是一位勛爵,萬一病人有甚遺言,他可作證。
他低聲交代︰「方兄,嫂夫人的時間不多了,請盡量——」
方思遠視如不見的越過他,至妻子床前半跪,「小凌……」
方慕凌卻把臉別向另一邊——一名護士抱著新生的BB在那兒站著。BB哭聲細弱,護士正設法令她哭得更響亮。
方慕凌飄忽一笑,虛弱至極。「佳儀,你抱BB過來……我……我想看看她。」
暗鄺佳儀再堅強,此際亦不覺含淚。把BB抱到方慕凌眼前,彎下腰以便讓女友看得更清楚。
方慕凌充滿愛憐的目光在小女兒通紅的臉蛋上戀戀的流連,卻無力去模一模。
「我的女兒……佳儀,我要走了……你、你,我……」她吃力的撐著想把話說完︰「我把女兒交給你!佳儀……你答應我……好好……待她,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給……我可憐的小女兒!」
暗鄺佳儀淚落不止,泣不成聲。
「小凌!別這樣!你……會好的!」
「佳儀……」方慕凌懇求的︰「答應我……」
「我答應你!小凌,我答應你!」
方慕凌微微一笑,似乎安心了。
方思遠在旁,心魂俱散。他握住妻子的手,那手冰冰涼涼,直沁到他的心底。他能感覺到,生命正一點一滴的,從妻子體內離開。
「小凌,」他悲慟欲絕,「小凌!」
方慕凌只是定定看住小女兒,目光逐漸渙散。
「我的伊人……你好可憐……」
方思遠但覺千萬把利刃同時刺入身體,肝膽盡裂,苦痛難當。
「小凌,我愛你!你相信我,我愛的只有你!」
方慕凌的意識緩緩飄遠,她只看到一片寧靜的白色,「思遠我——」
沒有人知道,永遠都不知道,方慕凌究竟要說什麼。
她死了,永不再受生事紛擾。
「不!」方思遠無法接受這事實,如受傷的野獸般哀嚎,「不、不!」
他的小女兒受驚,哇哇大哭起來。她仿佛感知母親的離去,聲聲啼哭撕心裂肺,如針錐狠狠刺在她父親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