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如何?」一個男子,聲音沙啞地問道。他坐在床前,問著站在一旁默然凝眉的老者。床上是個緊閉了眼、臉色蒼白的女子。
「盡人事,听天命吧。傷及心脈了……」老者喃喃地說道,好似不忍再傷那男子一分。他,臉色白得和這受傷的女子無異啊。
「王太醫,請務必救活這女子。王爺定會重賞你的。」浙江布政司在一旁急急地開口說道,神色焦慮得好像傷的是他骨肉一般。
「醫者治病不治命,看她造化了。今夜子時若是醒不來……王爺就請節哀吧。」那老者說完便轉身離開了。該用的藥都用了,生死就得看這女子自己的命硬不硬了。
「她不會死。」朱皞天喃喃地說道。
「什麼?」李布政沒有听清楚他在說什麼,便湊上前細听。
「她不會死。」朱皞天依然用那淡淡的語氣說道,不急不緩,好似說著一個所有人都知曉的真理一般。
李布政這下听清楚了,眼下黯然。平南王府朱皞天朱王爺呵……多少意氣風發之時,多少談笑間致勝千里的魄力,如今,到底為一個女子傷了心了。李布政默默地退出房間,隨大夫之後離開。
「她不會死。」朱皞天一遍一遍地說著,不知是說給自己听還是說給她听,又或者,他希望有人能說給他听。
為何與他一起,她總是受傷不斷?為何痛的都是她?
這是第二次,他守在昏迷的她的床前,心情確是完全的兩個模樣。那時,他一心一意只盼著她醒來,只要醒來,是誰都沒關系。
此刻,他很清楚地知道,瞳是為了成全他而借他之手了結自己。了結自己……原來也可以了結得這麼決絕,猶似上官靈。他身邊的人,似乎總希望死在他手中。
這是緣,還是債?若是緣,卻終了是個陰陽兩隔;若是債,他們又究竟欠他什麼。
她答應過他不死,她只是精神體消失,她說卓兒會在。他信她,也信他們之間不會如此便終局。只是……他滿心滿眼看著的,卻不是卓兒。
是何時開始的?他的心已被這伶俐機敏的俏顏佔據得徹底。
最開始,他不確定自己心中所念是誰。他無暇去想,于是索性將卓兒與瞳視為一人。時至今日,到了生死攸關她二人不得共存之際,他才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再也喚不出「卓兒」兩個字了。
仿佛喚了,瞳便永遠消失……
朱皞天倚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熟睡的臉,時而蹙眉時而釋然。痛不似痛,醒不像醒。大抵,她也在掙扎吧。他不會再喚她了,就如此陪著、等著。待她睜開眼,他便對她說,卓兒,對不起。還有,謝謝。
他終于知道了,明白心痛為何,心慟為何。
他愛的,是瞳……
他因卓兒出現在先而猶豫過,因卓兒悲痛欲絕而傷懷過,但瞳的淚和笑,卻仿佛揮不去的咒,纏纏繞繞浮在眼前,深深淺淺蕩在胸中。他,好蠢鈍呵……
她們是一人,又不是一人,于是他的心便無從明辨。直到必須舍一存一之際,他才會明白。就如同之前不到生死離別,他便不曉自己對她的情一般。
于感情,他真是駑鈍得很!不被逼到無路可退,不被迫到非想不可,他就是可以蒙眼過。事到如今,已是悔之莫及了。
朱皞天抬頭,看了看窗外,天色大概已是亥時了。而她依然緊閉著眼。子時就快要到了吧……他看著她,伸手拂上她眉眼,那微微圈起的睫毛上,閃動著點點晶亮。白皙無血色的臉頰,冰涼涼的。耳上有孔,到底是女子,當初他真是大意得很,竟沒看出這麼明顯的漏洞。思及此,他滑出微笑。
不知誰給的信念,他認定她一定會醒。就在下一刻,她會盈盈一笑,喚他一聲「王爺」。然而他也知道,醒來的是卓兒,不是瞳……
瞳,已死在他劍下、死在那一地跳躍的陽光中。
尾聲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一個寂靜的身影立在初春的晚風中,她抬頭看著滿天的星,覺得沒有月的天空更好看。因為有月亮的時候星星就會不見,集中的亮太孤單,再美也只有一個。而星星就不同了,碎碎的晶瑩撒滿一眼,一點都不會覺得亮得寂寞。
回到京城已經兩個月了,她一直養病養病,想出來走動便只有晚上沒人的時候,否則踫到任何一個人都會押她回房間,只回房間也就算了,竟還要她回床上睡,這未過分了點。睡一天兩天還行,她全當床上有金子給她模,睡十天她也可以勉強將自己當殘疾,但睡一個月好像就很難自我說服了。
「你怎麼又出來!」
身後響起不悅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無可奈何,以及淡淡的寵溺……
「你躺兩個月不下床給我看我就不出來。」她奸刁地回道。
朱皞天笑著搖頭,輕嘆一聲走到她身邊,負手仰頭同她一道看天空。
「倒是難得你有這份雅興。」
「我在看卓兒,有話想問問她。」瞳低下頭,額前的發掩蓋了眼中重重的失落。她並不是舍不得她,她只是不明白,不明白她哪來的力量月兌離這個身體,月兌離她。原本最為眷戀人世的,不就是卓兒嘛。為什麼,離開的會是她?
風,在此時拂起一園的香,才種的桃花這麼快就盈滿馥郁,春天的風果真是帶著生命力的。能不能,多分她一些,讓她喚醒另一個沉睡的靈魂問個清楚明白?又或者,已經消失得再也無跡可尋。天上的星、地上的花,依然走它們自己該走的路,不會為誰停留。
「問了嗎?」朱皞天輕輕說道,看著身旁瘦小的身影,眉宇間透著淡淡的愁。
「問了。」
「她如何答的?」
「她沒有答。」
朱皞天緩緩轉過身,替她擋了身側的風。在他衣袖飄飄之時,偶爾撫上瞳的衣服,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柔得像在呵護。
「你問了什麼?」
「我問她,那日的劍下,為什麼是她,為什麼不是我。」她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明明握劍的是她,明明那穿骨的痛那麼清晰,明明……她看見地上的那一席陽光。
「我來回答你,可好?」朱皞天輕輕地說道。繼而只手撫上她之前被風吹亂了的發,幫她捋向耳後。
瞳抬起頭,看著星光下不甚清楚的他的臉,但那目光卻溫柔得像水,讓她看得分明。
「一直都是你,那日揮劍的是你,刺入胸膛的是你,傷重不省人事的也是你。卓兒只是明白了一些事,一些能讓她安心離開的事。于是她走得不留痕跡。」
「是什麼?能讓她離開。」
「是——」朱皞天俯,在她耳邊低語。
下一刻,瞳的眼淚瞬間盈滿眼眶,原本唇邊的那抹苦澀,因他的一句話,終是輪落成微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