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來不叫痛的嗎?」朱皞天拉起他的手,仔細看了看,然後用衣袖輕輕拂去上面的些許炭灰。白皙的手背上,有幾點燙破了皮,露出粉紅的細肉,周圍有一些紅腫。應該是很痛才對,對于一個細皮女敕肉的書生而言……
朱皞天幾乎已經確定他出生尊貴了,而且很有可能還是王侯將相之家。否則不會如此熟識歷史,卓兒的才學恐怕不在他之下。而他的手,只有中指指尖生了一些繭子,想必是常常提筆之故。他應該沒有家事之累,也不曾受過生計之迫,否則那手掌應有其他的繭子。可見,他行乞的日子並不長久。
可是卓兒很能忍,忍痛忍寒。
朱皞天知道他燙傷了。習武之人听得見細針點地之聲,聞得到游蛇吐舌之響,那火星躥起的響動可算不小了。他連那火星落膚之聲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不會不知道卓兒被燙傷之事。他故意與他談詩論史,只是想看卓兒能忍到什麼時候。無疑,卓兒可以一直忍下去。即使扯動了傷口也可以不發一聲。
他不習慣讀書有人相伴,便命卓兒退出書房。本以為他會回自己居室,孰料卓兒竟然一直待在他的書房門口,隨時等候差遣。天寒地凍,時常听得到他輕輕呵氣的聲音。
朱皞天知道,卻什麼都沒有說。
既然是養尊處優之人,何以淪落街頭行乞為生,何以如此能忍能熬?這是朱皞天最大的疑惑……但是此刻,他又有了另一個疑惑,比較嚴重的疑惑。
「卓兒,我有個問題……也許有些失禮。不過……卓兒你,是男子吧?」他問得有些遲疑。卓兒的臉龐可男可女,身子雖顯單薄,但也可以看成男子。
可是這雙手,未免……太秀氣了吧,秀氣得怎麼看……都不應該屬于一個男子。
「回王爺,卓兒是女的。」
「……」
屋外風雪依然,屋內卻靜謐一片。
朱皞天的臉色從沒這麼難看過,他沒有皺眉,沒有眨眼。相反,他一動不動地瞪著眼前被他握著手的人。
那神情……有些像是生吞了青蛙般的難以接受。朱皞天抿抿唇,看著始終一臉無辜的卓兒,說道︰「為什麼不說你是女子?」
「回王爺,沒有人要卓兒說性別。」
「替你治傷的人也不知你是女子嗎?」他的臉色真的很難看,語氣也跟著嚴厲起來。
「回王爺,卓兒的傷不重,無需看身子。」他回答得理所當然,眼中淨澈的湖水映著淺淺的波光。
「……」朱皞天閉了閉眼,有些無奈,又有些懊惱。
他的起居寢食,讓一個女子伺候了一個多月,還任她頂著寒冷在自己書房門前守了一個多月……他雖是一個王爺,卻不曾讓女子伺候過寢食。由于某個原因,他已有三年不讓女子近身。
只有一人除外……
朱皞天的眼暗淡下來,本來含著怒意的神色變得有些落寞。他看向窗外,那漫天的風雪忽高忽低,淺淺低吟著自窗口飛過。
他放開一個人,卻收不回那顆心。
在這種風雪肆意的日子,未能收盡的情,變得有些濃重,有些淒涼……
究竟,是風雪深了他的寂寞還是寂寞濃了天地的風雪?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朱皞天猛地抬頭,看著那雙淨澈卻深邃如湖的眼,他清楚地看見那一潭湖水中的生命,深深淺淺,或起或落,印著光影搖曳。
卓兒月兌口而出的一句話,並沒有經過太深的思考。因為他的神情,他的眼,讓他想到這句詩。許是剛才朱皞天低吟的那句入了他的腦海,合著此情此景,便是絕佳的形容。將朱皞天的心境愁緒一語道破。
毫無防備的,心事被人揭曉,凝愁被人袒露,竟沒有他預想的難過和不堪。心中瞬間涌現的卻是一片天地霍然……
朱皞天輕輕地笑了,笑得很釋然。那一笑,散盡了眉間的愁緒,消盡了眼中的落寞。天地之間,能解得他的,不止一人。曾經深刻心中的某個影子,因卓兒這一句話,淡了……
原來,忘情並非如他想的那般艱難,又或者自己並未深情,只是動心。于是才會在某個風雪之日、寂寥之時想起那個人,心底浮現的淺淺思念,並非是情,只是懷念。或許,還有一些遺憾。畢竟是他離開在先,懂得放手的人也必須懂得遺忘。
況且此間外敵侵略在際,內患始發在先。他應該、也不得不專注于國事,皇主雖是英明之君,卻也無法獨自控內掌外。朝中人才雖多,可用之人卻甚少,用之不當或不甘被用卻不如不用。再加上疑人勿用,真正可以委以重任之人便是少之又少。朱皞天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著手中長長的一串名單。那些個名字都不陌生,有文有武,卻不成體系。
「皞天,皇帝此次命你鎮守浙江沿海一帶,明明是抗倭重舉,卻又編派這些個無用之人與你同行。到底是何意啊?」一位坐在竹椅之中,身著錦衣的俊美男子說道。那聲音清雋,听起來卻是懶散和漫不經心,言詞有幾分不敬。
朱皞天微微揚眉,一笑說道︰「私職齊全。」
「呵……那倒是。火夫棒槌都有。」那公子哥眯著眼,甩開一把黑底銀花的扇子掩口笑了起來。那雙丹鳳眼,竟然笑出幾分魅惑之意。
第2章(2)
「上官公子,這些可都是五品之上的官。」朱皞天笑著搖頭說道,也只有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官公子敢把這些朝廷命官比作火夫棒槌了。若是讓皇上听見,恐怕會氣得跳腳吧。
「嗯,無品之官!」只見他「啪」的一聲合了紙扇,輕轉手腕,優雅地以扇在空中畫了個「無」字。神情可愛之極。
朱皞天不再言語,知道和這人扯下去只會使得這些朝廷大員被貶得一無是處。上官靈是個很嬉鬧的人,鮮少有他正經認真之時。一張俊臉比女子還要秀氣幾分、美上數倍。
再加上這人愛美之極,肌膚呵護得凝脂如雪,刮風下雨或是烈火驕陽的日子,他是絕對不會出門的。平日總是一身飄逸的錦衣華服,身上弄得香氣濃濃,又不肯委屈自己如綢似緞的長發,便任它瀑布一般散落在身後,如此一來襯得他更加漂亮俊美。走在路上,總是惹人回眸,因為弄不清他是男是女,于是所有人都投以驚艷的目光。
為此,他很得意,時不時冒一句「眾生之心皆慕我」。不過,這話也唯有他說才不會讓人犯嘔。
「皞天,你真的要帶這些人去啊?」上官靈眨眨眼,歪著腦袋說道,那一頭柔亮質感的青絲順著他的側首輕輕滑下,垂在胸前。他今天之所以肯在風雪之日出門,完全是因為他實在太悶了!自打風起之日,他就沒走出過家門一步。偏偏這風一刮就是半個月,好悶哪!于是趁著晚上風小了些,便一路輕功飛到平南王府來玩了。
「皇命難為。」朱皞天笑著說道。帶這些人去他並不怎麼在意,最多是無用而已,應該不會壞事。
「帶我去好不好?」上官靈睜著一雙盈盈似水的美眸,期待地看著朱皞天。
「上官公子,我不是去玩的。」朱皞天無奈地說道。他不介意帶沒用的人去,但絕對介意帶會惹麻煩的人去!只上官靈那張臉,就會惹不少麻煩。
「你忙你的,我玩我的。」他笑得很開心,說得很自然。
「一般在你想玩的時候,我沒辦法忙。」朱皞天很好脾氣地說道。對于上官靈,他可以算是百般容忍。上官靈是皇上唯一的民間義子,也是皇上最疼惜的兒子,對他的寵愛甚至超過親子。因為他喜歡撒嬌、偏愛熱鬧,有本事將沉悶的皇宮弄得生氣勃勃,再加上天資聰明、俊美非凡,哄皇上開心可算是他的長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