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身體還是不舒服?」出門前,符揚踱進房間,溫熱的手按上她的前額。
「嗯。」成萸沒有裝病。連日來的心思怔忡,讓她一踏上台灣的土地便染上風寒。足足躺了兩天,熱度才稍微退一點。
「不然我待在家里陪妳。」
「不要,人家的家宴是特地為你而辦的,別因為我壞了大家的興致。」她大半張臉縮在棉被里,語氣也輕飄飄的。
「什麼『人家的家宴』?我的外公不也算妳的外公嗎?」
「……」她默然垂下長睫。
即使結婚五年了,有些時候,成萸仍然讓他覺得捉模不定。符揚嘆了口氣,俯首輕吻她的發。
「我盡量早一點回來,成渤說要留下來照顧妳。如果今天晚上燒還沒退,不管妳肯不肯,我們明天都去醫院打點滴。」
「嗯……你快去吧,別讓大家等了。」她疲倦地閉上眼。
健朗的男人輕悄離開臥室。
山中豪宅被寂濃的暮色裹掩,車聲隨著夜風一起卷入山坳樹林里,玄黑天宇漸次恢復寧靜。
成萸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等稍微恢復意識,揚眸瞧一點牆上的鐘,已經九點半了。她睡了快三個小時。
整間宅子仍然是靜寂的,符氏一家人還未歸來。
家中只有她和成渤在,若想說什麼話,現在是好時機。她到浴室里洗一把臉,略微振作一下精神,腳步略微虛浮地走下樓。
「小萸,妳醒了。」廚房里,成渤正好在煮咖啡。一看見妹妹,俊逸的臉龐漾起淺笑。「剛才陳嫂煮好晚餐,可是妳還在睡覺,我就沒吵醒妳。現在想不想吃點東西?我用微波爐幫妳熱一熱。」
「我好渴。」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成渤倒了一杯溫開水給她。
「慢慢喝。」
「哥……」
「嗯?」
「我上個星期在倫敦遇到荔帆姊。」
「……嗯。」
成萸等著他開口說些什麼。
成渤沒有。他只是維持平穩寧定的速度,把她的飯菜熱好,一如他向來不慍不火的辦事態度。
「你不打算告訴我什麼嗎?」成萸啞聲說。
「妳希望我說什麼呢?」
「荔帆姊說你和她分手了,因為你要娶符瑤。這是真的嗎?」她霍然起立,再也忍不住了。
「小萸,我的事,妳不必為我擔心。」成渤平靜地說。
「我怎麼能夠不擔心?這個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兩個兄妹相依為命了!我若不為你擔心,還能為誰擔心?」
「符揚是妳的丈夫,你們兩個已經是一……」
「你以為我希望嗎?」她稍嫌激動地把玻璃杯頓在餐桌上。
「妳為什麼如此說?」成渤的眼神轉為銳利。難道妹妹的婚姻不若他以為的幸福嗎?
「哥,你只要告訴我,你是真心想和荔帆姊分手,去娶符瑤嗎?如果是的話,之前我陪你去挑給荔帆姊的婚戒,又是怎麼回事呢?」
「小萸,我不要妳胡思亂想。總之,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妳不必為我擔心。妳只要過得平平安安的,哥就滿足了。」
「不,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突然答應娶符瑤?」她固執地要求。
「符瑤是個好女孩……」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個壞人,可是天下的好女孩難道少了嗎?」她激動地說。「你明明前一刻還和荔帆姊濃情蜜意,連戒指都打算買了,突然之間,你卻回頭去愛上一個『好女孩』?過去幾年,從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你對符瑤感興趣,更不必說是兩個人互談戀愛。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來,你和符瑤之間就算有什麼,也只是她少女時期的一時迷戀而已。為什麼突然之間你就決定拋下孫荔帆,去娶符瑤了呢?告訴我!」
成渤放下咖啡杯轉向她,深思的眼光落在將兄妹倆隔開的那張餐桌上。
「一定又是符伯伯出面替女兒提的,對不對?」她追問。
成渤遲疑了一下,終于點頭。
「我不懂,為什麼你不能站出來反抗呢?為什麼我們兄妹的未來都要由他們來決定呢?」她淒然道。
成渤突然不著邊際地問︰「小萸,妳還記得成勝福和成勝德吧?」
「堂哥?」她大伯的兩個兒子,從小就欺善怕惡的小流氓。
「成勝福去年又坐牢去了,這是他第三次因為販毒而入獄,累犯必須加重刑期,不關個十來年是假釋不了的。」成渤靜靜說。「成勝德情況好一點,他現在在饒河街那塊地頭混,有一個同居女友,平時他的錢賭光之後,就是靠女朋友賺皮肉錢供他吃喝嫖賭。」
「……」成萸垂下頭。
「小萸,妳看看妳,再看看我。」成渤輕聲說︰「如果當初我們沒有月兌離那個環境,現在因為販毒入獄的可能是我,被逼著賺皮肉錢的可能是妳,妳明白嗎?」
「所以,說到底,終究還是因為恩惠兩字,對不對?」她的嗓音變啞。
「符伯伯把我們帶出了那個環境,這不只是從一間房子換到另一間房子而已,這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成渤繞過餐桌,站在妹妹面前,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在意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我無論如何都感激符家救出妳。」
「我知道是我牽絆住你。」
「小萸……」
她自顧自說下去──
「如果沒有我的話,哥哥根本誰也不怕,你從小就長得高大,連伯父都不敢隨便動你。你更不必去對他們唯唯諾諾,受盡屈辱。
「如果沒有我,爸爸過世之後,你早早就可以出來自己打工賺學費,也不必為了顧念我,必須選擇接受符家的施舍。
「如果沒有我,哥哥的生活或許會比較辛苦一點,要自立自強念完大學卻不是問題,和荔帆姊姊也不必大學念到一半就必須相隔兩國,最後甚至連自己的婚姻都不得自由。」她的眼淚掉了下來,「符家的飯碗看起來好捧,嘗起來卻萬般滋味在心。所有的人都說符家夫婦把我們倆當成親生的小孩一樣,可是,真的一樣嗎?」
「小萸,別再說了。」成渤平靜地幫她拭去淚水。
「為什麼不說?這十幾年的物質生活確實比較好沒錯,可是除了物質以外呢?我的運氣好,我和符瑤同年,所以從小就跟著她一起念貴族私立學校,說到底這也不過就是對他們順手的安排而已,他們的女兒需要一個伴讀!
「看看你。你的年紀大符揚四歲,所有符揚還沒讀到的階段,你都先讀了,如果真把我們當親生子女,怎麼沒有想到也替你安排好呢?你是一路讀公立國中、自己考高中、大學上來的,符揚呢?你們兩個待遇真的一樣嗎?
「還有,明明你再八個月就可以拿到手的畢業證書,只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需要一個人陪著出國去,一句話就硬生生絆住你兩年!如果真跟親生子女沒兩樣,符伯伯會叫符揚放棄到手的畢業證書,去陪他好友的兒子到國外住兩年,適應環境嗎?
「他們認真栽培你,表面上說是把你當自己兒子一樣,講白了也不過就是符揚無心于家族事業,符伯伯那里需要一個幫手。由你來做比任何人都好,因為你感恩,你欠情,你更容易控制!一旦欠了情,便什麼都不得自由。」
「成萸,夠了!」成渤低喝。
「確實是夠了。我不是不知感激,我是真的很感謝他們,今天說這些話,也不是貪圖那些伴隨著符家財富而來的特權,才發這些不平之鳴。今天就算不給我們這些享受,叫我當個安分守己的普通老百姓,我都沒什麼怨言──」她忿忿地抹去眼淚。「可是伴君如伴虎,符家的飯碗,真的像外人眼中那樣好捧嗎?他的兒女能做錯的事,我們一樣都不能錯,錯了就是不知好歹;他的兒女做得好的事,我們一定要做得更好,做不好就是給人家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