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到客廳,小方仍然盡責地守在門口。
「小方,我問你話,你老實告訴我,我不會生氣的。」她溫柔輕詢。「你大哥是不是昨晚出門還沒回來,你怕我生氣,不敢說?」
小方用力搖頭,再怯怯地瞄向二樓。
「那個……老大真的在房里……」
「那他怎麼連午飯都沒下來吃呢?」
「我想,他、他大概不餓吧。」
「人是鐵飯是鋼,不吃可不行。我上去看看。」她比較擔心他在籌畫什麼事而她不知道。
「不行!」小方火速扯住她的皓腕,然後意識到自己大不敬的行為,像踫到火紅鐵棒一樣地松開。「大嫂,您可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在今天去打擾大哥!
「今天是什麼樣特別的日子不成?」她親切地笑著。
小方躊躇了一下。「今天……今天是大哥月兌離周老大的六周年紀念日。說是說六周年啦,其實還差七個小時又十二分鐘才滿六周年。」
「六周年紀念日又有什麼不對?」
「就是,那個……當年鳳姊……反正大嫂,妳別問了。」小方急得抓耳撓腮。「往年只有諾哥在的時候,大家才敢留在老大附近。今年諾哥去日本談生意了,兄弟們一個個跑的跑、逃的逃,就怕掃到台風尾!總之今天就讓老大自己一個人過吧,妳千萬別上樓去。」
鳳姊?所以她丈夫的異常與另一個女人有關。
匡啷!一聲砸碎物事的巨響從樓上傳來。
造反了!他要為別的女人傷心喪志不關她的事,但這間房子可是她的地盤!
梅玉心回小方一個勇敢堅強兼含著淚光的微笑。「唉,不知道什麼東西踫碎了,讓你大哥割傷了可不好……我上樓看看。」
「大嫂……」
不待小方阻止,她踩著翩翩蓮步移向二樓。
一片黑!
這是打開客房門的第一印象。
她睡覺時怕光,所以家里用的全是遮陽型厚簾,一放下來,室內仿佛進入黑夜一般。
接著就是一陣撲鼻的酒味。
有新鮮酒精的味道,也有從人身上發出來的酒氣,可見方才的匡啷聲應該是有人把酒瓶給扔出去。
暗室、酒氣、壓抑的氛圍。
一個沉潛在腦海底層的不愉快記憶涌上心頭。她仿佛回到新婚夜,心口上被人重重壓著。
強烈的無助感已經成為這項記憶的制約反應,她握了一掌的冷汗,飛快退回走廊上!
冷不防一只長臂從房里探出來,她甚至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揪入黑暗里。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強烈的心跳如打雷一般,一雙泛著血絲與野獸般光芒的利眼將她釘在原地!
她覺得自己仿佛下一分鐘就會暈倒。
酒氣、男性體味、粗喘、申吟、劇痛、屈辱……有一瞬間她完全紊亂了時間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處在當下,或回到了過去。
梅玉心,冷靜下來,不能給他機會發現妳的弱點!
她鼓起所有的力氣,想用力推開身前的銅牆鐵壁,飛奔回到光亮安全的世界里。
猛地——
鐵臂的主人將她舉到一臂之遙,狠狠地盯視她。
這是梅玉心第一次看見她的丈夫露出這種神情,直到多年後,她仍然清晰記憶著。
他雖然看著她,卻仿佛透過她在注視另一個人——
因酒意而微微渙散的瞳眸,閃過憤怒、怨恨、歉疚、痛苦、罪惡、悲哀等種種情緒,強硬的臉龐充滿哀傷。
梅玉心陡地想起,她曾經見過相同的眼神。數日前,在他們談天說地的某個早晨。
當時神智清醒的他藏得太快,讓她只窺見一斑。而現在,酒精徹底瓦解了他的防衛力,于是它赤果而激烈地呈現于表象。
這是屬于江金虎私人、脆弱的一面,恐怕也是他平日死都不肯流露的一面。
深不可見底的眸激烈地搜尋著她每條輪廓線,然後,神智稍稍回到那雙黑眼中,最後留下來的只剩下一種情緒——失望。
他認出來她是誰了。
她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
緊錮在她雙肩的箝制緩緩松開,男人低咆一聲。
眼前再度一黑,倫教鐵橋垮下來!梅玉心發現,她丈夫竟然醉昏在她身上!
辨律的鼾聲漸漸響起.
她茫然望著天花板。
是什麼樣的過往,會在這毫無心機的大男人體內,鐫下如此痛苦深刻的傷痕?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腳開始麻了,全身血流不順,她終于吃力地推開醉漢,又在他身邊坐了好一會兒。
迷茫地回到走廊上,陽光乍現,她仿佛回到另外一個世界。
一回眸,地上的男人仍然躺在黑暗里,可能躺了很久很久了……
不,她不要這樣。這不是她預期中的事。
她只想要維持以往那種疏離的關系,她不想對他產生任何敵視以外的意緒,尤其是同情或憐憫。
她這一生,無論想做什麼事,都在她的控制內。
母親早逝,她雖然有一個文名遠播的父親,骨子里不過是個酸腐的學院派,滿腦的「之乎者也」再怎樣也替代不了「柴米油鹽」的需要。社會現實殘酷,她從十歲開始便站在幕後打點,領著老父一路過關斬將的求生存,梅家若不是靠她撐持,早就一窮二白了。
她不曾輸過。她充分明白如何運用每一絲優勢讓自己站回主導地位。柔弱只是她的偽裝,骨子里的梅家大小姐梅玉心,有著堅不可摧的強烈意志。
這就是為何她如此痛惡江金虎的原因。
案親瞞著她替人做保,害她不得不為了償債而下嫁給江金虎。如果當初父親是哭著求她嫁也就罷了,她還能名正言順地恨他。但父親不是,他是哭著要她一個人逃,因為他打算自盡以求了斷。
她生平唯一的親人,她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所以,她說服了父親出面和秦文諾談條件,將女兒嫁給江金虎,做為他們日後漂白的晉身階,梅家的債務則一筆勾銷。
新婚夜的不愉快只是一點小事,皮肉痛痛就過去了。真正讓她心理上無法承受的,是她必須將主導權交到旁人手中,而且還是一些她素來瞧不起的流氓混混。
她失去了掌控權,這讓她陷入短暫的慌亂里。盡避如此,她非常明白自己遲早能佔回上風。
她太過太過了解自己的本質,太過太過明白自己擁有什麼武器,太過太過確信自己能輕易得到任何想要的一切,也太過太過狠得下心犧牲讓她無利可圖的人。
江金虎,就是這個人。
直到現在。直到這個午後。
直到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有血有肉的一面。
她突然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判斷上的錯誤。或許躺在黑暗里的那個男人,不像她之前以為的那樣沒血沒淚,那樣的死不足惜。
而她不喜歡錯誤,一點都不喜歡。
梅玉心動搖了。
這是不對的,不應該這樣的。這是一個月兌序的起點,若她不立刻制止,後續發展可能完全偏離她的預期。
江金虎必須從她的生命里消失!
必須!
第四章
擺月兌江金虎的契機,來得出奇的快。
「六周年紀念日」的隔天,一切又回復正常。
客廳里繼續有兄弟出沒,江金虎繼續生龍活虎,所有人對于前一日的異狀只字不提,包括她。
仿佛每一年的這一天自動隱形起來。
一個星期後,江金虎在台北待滿了一個月,終于開始感到無趣了。
「喂,女人。」
梅玉心從正在讀著的《鏡花緣》中抬起頭,入眼那件俗艷的夏威夷大紅花襯衫,三顆扣子不扣,粗金鏈子和寬金手環讓她在心中嘆了口氣。
「是,老公,您有事叫我?」
江金虎對她柔順的態度非常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