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霈,」她的眼底輝映著滿天星光。「因為我們都是『胎記』。」
他的心狠狠一揪,好一會兒,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為什麼你覺得我是個『胎記』?」當他終于能發話時,聲音遙遠而縹緲。
「因為胎記是愛的印記,卻不是愉快的印記,所以大多數有著胎記的人總想將它隱藏起來——這是我之于我父母的意義。」凌苳的蠔首輕輕靠在他肩上。「而你,你也是被愛的,你卻是自己甘願把自己隱藏起來。」
「為什麼你會這麼說?」黑夜將他的表情隱藏住。
「因為你把自己藏得太好了——郎億的第二把交椅、哥哥背後的月亮、天生的追隨者——其實你並沒有不如郎雲的地方,所有的第二位,都是你自願屈讓的。」凌苳抓起他的手,交疊在自己的掌間。「我不懂為什麼,你真的愛你大哥,愛到願意一輩子屈居在他之下?」
「我所得到的,已經超乎我該得的了,我並沒有任何不滿足的地方。」他低沉的嗓音幾乎與電影音效融化為一體。
「郎霈,要懂你真難。」她輕聲嘆息。
他偏眸凝望她,凌苳的嬌顏在清夜中泛出瑩潤光澤,像一顆剛出水的珍珠。
想踫觸她的感覺突然強到讓他無法克制,于是他舉手,沿著她粉女敕的下顎,順滑而去。凌苳的水眸蒙朧。
他們的唇只有寸許之隔,其中一方輕輕往前傾,便能讓這個隔閡消失于無形。
血液疾速沖刷過他的全身,耳中彷佛可以听見澎湃的浪濤,一陣一陣地催促著、催促著,只要再往前一些些,再往前一些些……
「九點多了,如果你不想看電影,我們回去吧!」他驀然抽回手。
神奇的時刻消失。
凌苳重重、重重嘆了一長聲。「你這個人真是個悶葫蘆,你知道嗎?」
「一下子胎記,一下子葫蘆,我離人越來越遠了。」他微微一笑。
「我還沒說得更難听呢!我本來想講,你這個人十巴掌都打不出個屁來!」
郎霈忍不住大笑,所有神奇的氛圍全一掃而空。
「好端端的一個美少女,偏要說這些奇怪的話破壞氣質!」
「好啦好啦,我以後見到你一定彬彬有禮,學那些『成熟世故』的女人講場面話,可以吧?」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成熟世故,你?這我可真的想像不出來。」郎霈說著都覺得好笑。
她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凌苳查看一下來電顯示。
「是碧雅,我接一下。」
郎霈努力在心里模擬一個成熟世故、會講場面話的鈴當,結果失敗了。在他心里,她永遠都會是這種我行我素、直來直往的俏模樣。
「哈羅?」手機傳來一堆憲憲牽串的雜訊,凌苳只好不斷移動方位,找個訊號好一點的角度。
一轉頭,幾乎撞上他。
她揚起眉毛詢問,郎霈只是搖搖頭,沒有回答。
然後她看一下四周,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黑暗無人的角落了。
他在守護她。
她的鼻頭又涌起發酸的感受。
「喂?」那方終于傳來較清晰可辨的聲音。
「碧雅嗎?我是鈴當。」她捺下萬般復雜的情緒,裝出開朗的回應。
結果,濃厚的鼻音卻是從彼端響起。
「鈴當,我是碧雅的姊姊青雅,碧雅剛剛走了……」
醫院。太平間。安息室。一張鐵床。一襲白布。一具僵冷的軀殼。
凌苳怔立著,體內與體外的世界俱為死寂。
我死了的時候,親愛的,別為我唱悲傷的歌;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也毋需濃蔭的柏樹;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生命竟是一件如此輕易的事,隨手一拋,便消失了。
凌苳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只感覺有人在她身旁進進出出。她機械式的左移一步,右移一步,整個人和台上的人一樣僵冷。
童年點滴如走馬燈般,在腦海里流轉。綁辮子的碧雅,和她一起惡作劇的碧雅,每次都跑太慢被大人抓到的碧雅……那個生氣十足的女孩呢?怎麼會變成鐵台上一具冷硬的?
「我們出去吧!葬儀社的人要來人殮了。」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回蕩。
她腿一軟,兩只鐵臂立刻環上來。
郎霈先扶她出來,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再回安息室里和喪葬業的人接洽後續事宜。
失去他的扶持,她突然覺得天寒地凍的冷。
她們七歲就認識了,小學一起對討厭的同學惡作劇,國中一起發覺生心理變化,高中一起對臭男生感興趣。碧雅幾乎等于她的親姊妹,縱然中間也有過爭執,最後總是和好如初……
她突然覺得嗓子有點啞,然後才發現,郎霈不知何時回到了她身旁。而她一直在講話,一直在告訴他每一絲碧雅與她共同成長的記憶。
「有一陣子我們變得沒那麼親近,因為碧雅選擇念一般高中,而我不听大人的話,故意要去念高職。後來我們各自交了其他朋友……」
郎霈只是靜靜地听著。
「碧雅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那個爛人。」她扯了下嘴角。「我早就覺得他有問題,看起來一臉心術不正的樣子!可是碧雅對他簡直走火入魔,我們兩個人吵過好幾架,最後我氣到干脆對碧雅嚷嚷,我以後再也不管他們的事了。」她把淚顏埋進掌中。「如果我堅持管下去,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了?」
「你不能幫她過她的人生。」郎霈吻了吻她的發心。
「碧雅跟我一樣,從小被家人捧在手心上的,她從小到大沒有自己打理過生活!可是她為了那個男的犧牲好多,還為他離開台南,上台北念大學。可是那個男人根本不在乎她的用心!」她伏進他的懷中痛哭失聲。「上次碧雅鬧過一次自殺,我和她好好聊過,本來以為沒事了……誰知道她一直想不開……那個該死的家伙!結婚就結婚!為什麼要讓碧雅听到消息?……她瞞得我們好苦……」
「別再想了,我們先上樓去。」郎霈輕撫她的發絲。太平間里死氣沉沉的,他不想讓她繼續待在這個地方。
一樓的氣氛比地下室好多了,郎霈安排她坐等候區的椅子上,掏出自己的手機。
「我叫曼宇來陪你。」電話簿的第一順位就是凌曼宇,他按下撥號鍵。
「我爸媽都不在台北。」凌苳仍然呆呆怔怔的。
「曼曼無論在哪里都會趕回來的。」這種時候,她會需要母親的撫慰。
「不要,我不想回答太多問題……」凌苳的淚又滴下來。
「喂?」那一端,凌曼宇的聲音已然響起。
郎霈望著精神委靡的她,一時無法決定。
「郎霈,是你嗎?」
「你不要叫她回來。」凌苳把臉埋進手間,疲倦地說。
「郎霈?喂?」
「是我。」他的眼仍然盯著她。「曼曼,對不起,我改天再解釋。」
「郎霈……」
他收了線,坐回凌苳身旁。
「碧雅的姊姊呢?」她深呼吸一下。
「她正在聯絡家人北上處理後事。」郎霈把手機收回口袋里。
她傾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又斷斷續續地啜泣。
「郎霈,為什麼碧雅要愛得這麼痛苦?」
郎霈吻了吻她的頭頂心,無言以對。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人生之苦,莫過如是,素來敬情愛而遠之的他又怎麼會有答案?
凌苳,所以我才不想愛人,你明白嗎?明白嗎?
終于安頓她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