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然,她的呼吸道已經給高山上的清甜空氣寵壞了。梁千絮用力揚走鼻前的髒空氣,決定奢侈一些,叫出租車回家。
半個小時後,站在自家的電梯大樓門口,她定定站了好一會兒。
這個社區已經建成十二年了,他們家一建好便搬了進來,但是她真正住在這里時卻不多。
嘆了口氣,她從包包里翻出大門鑰匙。
跨入電梯之前,她遲疑了一下。該不該先打個電話上去?可是她的手機沒電了,而且人已經在樓下,還特地出門找公用電話,似乎有點奇怪。
算了,反正昨天晚上她已經先通知過這個周末要回來,他們應該知道。
來到十一樓大門前,梁千絮再度興起一股先下樓打電話的沖動。
「誰啊?」五分鐘後,有人前來應門。
「阿姨,是我,我回來了。」鐵門未開,她已經先給了一個大鞠躬。
「千絮,妳不是有鑰匙嗎?怎麼不自己進來?」她阿姨眼皮腫腫的,一定又熬夜作畫了。
「我忘了。」其實,從以前到現在,她回家的時候一定按門鈴。她怕不小心闖進來,打擾了里面的人--雖然他們是她的親人。
「噢!」她阿姨不甚在意,打開鐵門,也不等她,自己先走回屋子里。
梁千絮先在陽台換上室內拖鞋。客廳里沒人,阿姨的背影消失在工作室的門口。她自動把背包掛在旁邊的衣物架上,慢慢走到牛皮沙發前坐下。
現在才下午四點,離吃飯時間還有三個半小時。她呆坐著一會兒,索性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我在睡覺,把電視關掉!」幾乎喇叭一放出聲音,內里就傳來一聲男性的悶吼。
「對不起。」她連忙按掉開關,感覺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她姨丈方塵是個畫家,以用色狂野濃艷的印象派風格聞名于畫壇。她阿姨王詠泉則是個服裝設計師,作品以豐富的色彩和性感的剪裁為主。夫妻倆雖然是不同領域的藝術家,風格倒是很搭調。
這間屋子在夫妻的布置下猶如一座鮮艷的宮殿,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強烈的原色,將主人的獨特美感盡情顯露。梁千絮個人是比較欣賞簡單樸素的色調,但不可否認的,這間屋子華麗獨特,極富阿拉伯後宮的濃艷格調,卻又下嗆俗。
又坐了五分鐘,走廊傳來腳步聲,伴隨一聲長長的呵欠,她姨丈睡意濃重地出現。
他那頭亂發梁千絮從小就看慣了,襯衫上沾著油彩,胸前扣子掉了好幾顆,整個人看起來邁遢不已,但是他是藝術家,他可以邁遢!他甚至邁遢得非常有形,充滿了一種風霜的美感,好象他天生就應該是這麼凌亂的。
好象最近在哪里也看到這樣一個散漫的男人……
「啊,妳回來了。」方塵打個大大呵欠,倒在她旁邊的三人長椅里。
「是。」她兩手放在膝上,中規中矩地點頭。
方塵看外甥女一眼,咕噥兩聲,自動坐正了,打開電視按鈕。
頻道快速轉過一遍,然後從頭再來一次。
好半晌,客廳里除了電視之外,沒有其它聲音。
「妳阿姨在趕下個月服裝發表會的設計稿。」方塵清了清喉嚨。
「是,我知道。」難得姨丈會找她閑談,她受寵若驚。
「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方塵起了個頭。
「度周末而已,我星期一一大早就搭火車回去。」她不意外姨丈听見她的話之後,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
「咳,那……這次打算去祭拜一下妳父母嗎?」
「下次吧。」她回答。
話題中止。
電視頻道又從第一台切換到最後一台。
「咳,山上的生活不會太累吧?」方塵絞盡腦汁,再找一個話題。
梁千絮開始同情他了。
「山上的生活很輕松,就是物資不像台北這麼豐富,所以我特地回來買幾樣用品帶上去,不如我先出去逛一逛,待會兒就回來吃飯?」
「好。好。」方塵松了口氣。
她拿出皮夾,道了聲再見便出門。
她前腳才跨出來,方塵馬上歪回沙發里。
雖然她的個性比較拘謹一點,他們大可放輕松的。可是她知道說這個沒有用,經過這許多年,雙方仍然拿捏不定和彼此相處的方式。
平心而論,這些年來也為難她阿姨夫婦了。
十二歲那年,她的父母雙雙意外身故,于是她被唯一的親人阿姨收養。
對方氏夫婦而言,她只是一個「責任」。他們夫婦從來都不喜歡小孩,也沒有假裝很樂意她的加入。倒不是說他們殘酷或不聞不問之類的,他們只是缺乏父性母性的情懷,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至于該提供給她的物質條件,他們一點都不吝嗇。
讓她很感謝的一點是,他們兩人都很坦誠。阿姨早早便告訴過她︰「妳的生活和教育我會負責到底,但是我和妳姨丈不知道如何養小孩。妳如果可以早一點獨立,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
梁千絮沒有太為難她,十八歲就搬進醫學院宿舍了。
只是,基于養育之恩與做晚輩的義務,她每個月會回來度個周末,其它時間盡量不干擾到他們的生活。
來到繁華的東區街頭,人潮如浪。
罷從山上下來,她只穿著簡單的淡黃襯衫與深藍色牛仔褲,襯衫前襟還有幾點洗不掉的碘酒,站在亮麗時髦的都會男女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才離開清泉村幾個小時,她已經開始懷念那個優雅純淨的小山村了……
冷不防一只鐵臂從後面勾過來。
「妳的小狽走丟了?」
她猛然回頭,然後,呆了一呆。
勁瘦長腿被深藍色褲管裹住,寬得不可思議的肩膀包在筆挺的襯衫下,一件西裝外套甩在肩後,注冊商標的飄逸長發和白牙。
安可仰。
突然間,喧囂的車聲變成清唧的蟲鳴,變化不定的人影變成搖曳的樹影,百貨公司門口逸出的冷氣成了山上鮮甜的風,他們兩人換了個時空,又踫在一起。
獨行在蠻荒世界中,竟遇到了同鄉人。她的鼻端驀然發酸。
「你穿上衣服,我幾乎認不出你。」
他嚴肅地點頭。「我懂妳的意思,我懂。」
她還是呆呆的。
「若不是小狽走丟了,就是被男朋友甩了,否則干嘛這麼魂不守舍?」他的指關節敲她額心一下。
現實的景物迅速回籠,車流、人潮、唱片行的音樂聲、路邊的冰淇淋商家、百貨公司的音樂鐘。
這里是台北。她正站在忠孝東路四段上。
「啊!是你!你怎麼會在這里?」她瞪圓了眼珠子,陡然大叫。
終于回魂了!安可仰背過身去,背心劇烈的震動。
「可不是嗎?真巧。」他轉過身,清了清喉嚨。
「我想念你的大拇指。」她低頭瞪著他光可鑒人的皮鞋。
他又轉過去了。
可惡!她為什麼一直講這些奇怪的話?梁千絮面紅耳赤。
「沒關系,我了解,我都了解。」他深呼吸一下。
懊死,她連那句心聲都講出來!梁千絮認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老羞成怒。
「我要走了。」
他笑吟吟的站在原地,也不拉她,一陣微風帶動他的發。
梁千絮發現,不只是她在看他,經過的女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慢下步伐。
他真的是個很好看的男人。穿著爛褲頭的時候,有山樵草莽的浪拓,穿著一身名牌衣物,又有都會男子的瀟灑。而一律不變的,是那張漫不經心的帶笑俊顏。
她停下步伐,突然有些無措,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到哪里去。
「誰載妳下山的?」他踩著隨意的長步經過她身畔。
她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大漢叔讓我搭便車下山,我再換火車上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