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雲甩掉腦子里的腫脹,站起來拍拍滿身的泥,一揚眸對上她。
葉以心的表情空白,只有那雙水盈的眼底映著驚惶失措。
他安撫地微笑,向她伸出手。
她的步伐受到牽引,經過那群婆婆媽媽身畔,對小卿嗚咽伸出來的小手恍若不見。
他緊緊將她擁進懷里。「噓,我沒事了……」
她埋進他頸項間,劇烈地顫抖。指甲深陷入他的背肌,仿佛想將自己揉進他的胸膛,或是將他揉進成自己的一部分。
「別哭了,看,我不是好好的嗎?」他吻著她的發漩,她的前額、眉、眼、鼻梁,一路吻下她的櫻紅。
她的下唇微微顫抖。他溫柔地吮住它,輕含輕舌忝,待她的唇濕潤如沾雨的絲綢,再探入甜潤的口中。
她分享他的味道,感受手底下貨真價實的健軀。他沒事了!一聲哽咽逸了出來。
郎雲在她的耳畔細慰輕語,低沉的聲音發揮效用,她的劇顫終于在他的安撫中漸漸平息。
他仍然在她的眼前,沒有墜入深淵,沒有消失。
這一次。終于。
☆☆☆
受盡驚嚇的小女孩總算睡了。
小村莊里年近八十的老醫生來替她診斷過,確定她除了皮肉傷與會作幾天惡夢之外,沒有其他後遺癥。
幾位關心過度的婆婆媽媽在小木屋里亂轉了整個晚上。葉以心幫小女孩洗澡的時候,她們便擠在各個角落煮飯、燒水、聒嚷。總算該喂飽的人都喂飽了,該洗的鍋碗瓢盆也都洗好了,一群女人才依依不舍地抱幾下女孩,回到自己家去。
郎雲從頭到尾坐在客廳接受英雄式的款待,並且隨時警告自己,不能跳起來大吼,然後把所有電燈泡全趕出去。
木屋里終于只剩下三個人。他渴望地盯住那張大床,為什麼此刻佔據半邊床的人不是他呢?
方才替小女孩洗澡時,她自己也順便洗好了。這是郎雲的另一個怨念,為什麼和她一起關在浴室里的人不是他?
她的嬌顏殘留著溫潤的紅澤,他非常相信那是因為自己存在的緣故,一個多小時前的熱水澡不應該來搶功勞。
她咬了咬下唇,終于輕聲說︰「如果你不嫌那張沙發太小,晚上你可以睡在這里。」
這間屋子里還有另一處地方是他想躺的,但他不會太試自己的好運。
「謝謝。」郎雲懂得把握自己能把握的利多。
她水眸一轉,瞄見餐台上的一個物事。
「醫生把听診器掉在這里了,我拿去還他,你幫我看著小卿一下。」她怕小女孩突然醒過來。
「好。」
女主人出門之後,郎雲先估算一下,不動聲色把小女孩送到別人家的成功機率有多少,由于三個人突然少了一個實在太顯眼,于是他決定放棄。
他參觀了一下木屋。其實太多地方好探索,因為室內完全沒有隔間。較讓他意外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她丈夫的影像。倘若心心對那個張國強舊情難忘,為什麼家里一張相片都不擺?
「心心姊……」女孩困乏地揉揉眼楮。
他緩步走到床畔。「心心姊有事出去一下,馬上回來。你需要什麼東西嗎?想不想喝水?」
小女孩一發現他的存在,眼楮瞪得大大的。
郎雲知道她很怕生人,也就不坐在床畔安撫她,只是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女孩定定和他對視許久,眼中有一抹奇特的神情,讓他也不知不覺地跟著專注起來。
終于,她探向衣領間,掏出之前緊握住的幸運符。
鏈子取下,遞向他,郎雲接過來細細觀察。
這是一條很普通的項鏈,一般浪漫愛情文藝片里常見女主角佩戴的首飾,煉墜是一顆可以打開的雞心,左右兩邊各放一張拇指指甲大小的肖像。
他想,八成是小卿父母留給她的紀念品,微笑地打開來看。
他猜錯了。雞心的右邊是葉以心,照片里的她看起來比現在年輕好幾歲,而且笑得好開朗,眼眸里全是閃閃發亮的幸福,渾然不似現在的輕郁迷蒙。
「這是何時拍的照片?」他的眼神溫存。
小女孩怯怯伸出五根手指。五年前。
他探手拍拍她的頭,再把視線移往左半邊那一格──
然後,郎雲發現,他正看著自己的臉!
第八章
當辦公室門突然被人打開時,郎霈正在沉思。
坐在總經理辦公室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曾經短暫地佔據過這個位子,當時世界在他的四周傾倒,他不足以力挽狂瀾。
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現在的自己可以,可過去半個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干部堅守自己的崗位,員工照樣盡心盡力,所以他開始想,或許這個位子坐起來沒有他想象中困難。
當然,半個月的時間,也還不足以證明什麼。
他把皮椅往後轉,望著信義計畫區的繁華。父親晚年來開始信起風水一說,故很反對大哥將辦公桌擺這種方位。根據風水學師父的說法,主事者背後一定要有一面實牆,靠山才會「穩健不倒」,但大哥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歡的方位擺設。
想起郎雲,郎霈的嘴角浮現一抹笑。
郎雲向來是他們兄弟中跑在前頭的那一個,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樣深愛這個大哥。
郎雲具備天生的領袖氣質,永遠耀眼閃亮,雖然他常說自己在廣結善緣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為他不想花時間虛與委蛇。當郎雲想要的時候,他可以讓自己變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較暗沉一點,個性帶點溫吞。若說郎雲是太陽,他便是習于在夜幕里出現的月亮。約莫在他這個年紀,郎雲已經能夠運籌帷幄、獨當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適合輔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質,也樂于當一個輔助者,所以一般豪門兄弟常見的競爭,並未出現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當大哥放手走開時,郎霈完全無法接受。
接著,總經理辦公室的門便打開了。
郎霈把皮椅轉回正面。第一眼他沒能認出那個男人,之後才訝然喚出︰「大哥?」
郎雲一身陳舊衣著,膚色比以前黑了一個基調,整個人卻前所未有地英氣逼人,眼中的火焰讓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里去了?突然丟一句你要休假,什麼事都沒安排,就整個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雲大步逼近。
某樣物事臨空飛過來,郎霈下意識接住。一只心型的煉墜盒子。
「有件事或許你可以為我解惑一下。」郎雲開口,嗓音反常地平靜。
他打開,看見那兩張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麼樣的解釋?」黑眼把所有情緒藏住。
「比方說,為什麼一個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張照片。」他對弟弟手中的煉墜點點頭。
「你從哪里弄來這個墜子?」郎霈並未正面回答。
郎雲步伐平穩,繞過桌子後,將弟弟轉過來面對他。「告訴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記不全,反倒來問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開椅子站起來。
兩個男人身量差不多,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們騙了我。」郎雲冷冷吐出。
「錯了,是你騙了我!」郎霈握緊雙拳。
「我?」他瞇起眼。
隱忍了七年的不滿終于在這一刻決堤。
「你以為我這七年來好受?你不是那個站在書房里看爸爸一夜蒼老的人,也不是那個站在會議室里看著一堆股東和元老向你叫囂的人。你兩手拍拍一走了之,什麼事都和你無關!那我呢?我又憑什麼應該承擔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