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郎雲把「一手車訊」放低一些,端詳她。
葉以心感覺到他的視線,抬起頭給他一個禮貌的淺笑,垂首繼續看。
郎雲不得不佩服,她在很短的時間便適應了自己的困境,還很能自得其樂。雖然他得承認自己也非常不滿意,因為他喜歡看她坐立難安的樣子。
兩個人干耗到下午時分,她自動自發進廚房去,又變了一堆美食出來。
郎雲吃完香Q有勁的面疙瘩,回自己房間繞了一圈再轉出來,打算改變策略。
「看了半天雜志也很無聊,咱們來玩點游戲,打發時間。」他回廚房里拿出一個大湯碗和一罐發溫的啤酒,再把方才挖出來的兩顆骰子往碗中一擲,當啷!七點。
太久沒玩,技術退步了。
「我並不感到無聊,謝謝。」她安之若素地坐回原位,拿起第四本「國家地理雜志」。
當啷!十點,手感漸漸回來了。
「我很無聊,所以你必須陪我。」
「我不會玩那種東西。」她頭也不抬。
「很簡單,就是比點數大小而已,不過要加個賭注才好玩。」他繼續丟擲骰子練習。「這樣吧!每一手的贏家可以提出一個問題,輸家必須老實回答。」
「我寧可看書,謝謝。」她禮貌地回答,開始瀏覽這一期的目錄頁。
雜志被人抽走,她嘆了口氣,對上那個挑眉看她的無賴。
「我是主人,而你寄人籬下,所以你得听我的。」他說得非常理所當然,完全沒有罪惡感。
看來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的方法是行不通了。
「我不想玩這種賭博的游戲,你沒有其他更靜態的選擇嗎?」葉以心的眸中露出一絲煩躁。
「只是比個大小而已,怎麼能算賭博?我先來。」他自顧自丟下一把骰子。六點,真慘!「換你。」
葉以心拗他不過,只好萬分勉強地接過來。強迫這樣嬌雅娟秀的女人陪他「賭博」,實在是一件賞心樂事。
三點,她的手氣更背!
「好,我先問。」郎雲拉開啤酒罐,仰首罐了一口。「談談你的家庭狀況。」
「這不是一個問題。」她提出抗辯。
「好吧!我修正問話方式。」反正他們時間很多。「令尊從事什麼職業?」
「他是個牧師。」她回答得非常勉強。
「牧師?」他嗆了一下。「傳教的那種牧師?神職人員可以結婚嗎?」
「神父才不能結婚,牧師可以,這是基本常識!」葉以心橫他一眼。「還有,你的問題已經結束。」
「抱歉,這是我第一次和如此神聖的職業產生接觸。」他喃喃道,擲下第二把骰子,九。「我很久沒去過教堂或寺廟了。」
「我相信。」她皮笑肉不笑地擲出下一把。十一點。她贏了。
「請。」他端出百分之百的紳士風度。
葉以心看看骰子,再看看他,來回看了兩三次,竟然想不出來要問什麼!她什麼都不想知道啊!
「你對我總該有一絲好奇心吧?」郎雲哭笑不得。
他劉海底下的疤痕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個傷還痛嗎?」
「這個問題昨晚已經問過了!答案是︰不痛,謝謝。為了表示我的寬宏大量,我免費送你第二個問題。來吧!」他摩擦雙手。
這男人簡直在給她出難題,葉以心又想了好久。
「那……有沒有什麼後遺癥?」結果仍然是昨天問過的。
郎雲啼笑皆非。她可曉得,有多少人想借著這個大好機會從他身上套出各種消息?
「除了偶爾的偏頭痛和一些小小的混亂之外,沒有太大的後遺癥。」
「什麼樣的混亂?」她終于露出感興趣的樣子。
郎雲搖搖食指。「問題結束,擲骰子。」
這一把他贏了。
「令堂是做什麼的?」問完爸爸,換問媽媽了。
「家庭主婦。」她用四個字搞定,直接取骰子。
郎雲先搶過來。「不行,家庭主婦有很多種,有那種提著菜籃到號子看盤的菜籃族,也有那種在家相夫教子的標準型,令堂是哪一種?」
「你剛才又沒有說答題應該詳細到何種程度。」
「那我現在補訂。」在她二度抗議之前,他舉起一根修長的手指。「新規則對我也適用,這樣公平吧!」
葉以心根本不想同意,事實上,她連這個游戲都不想玩。
「她年輕的時候學過插花,所以我父親調到各個不同的教區傳教時,她便在當地免費開班,教導婦女如何插花,學習一技之長。」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她只是一個尋常的「插花的」,長得既不迷人又不懂得討他歡心,真搞不懂他為何對她如此好奇。
「你的插花技術就是令堂傳授的?」他啜了口溫啤酒,對這種恐怖的味道皺皺眉頭。
「也是也不是。問題結束。換我。」她擲下去。
十點,贏面已經夠大了,他卻擲出一把十二點,硬生生將她壓倒。
「什麼叫做『也是也不是』令堂教的?」郎雲把最後一口啤酒灌完,往垃圾桶一丟,空心得分!
她嘆了口氣,「在我十歲那年,我父母和教區里的一對父女去隔壁村子探查土石流的災情,沒想到中途遇上意外,一車四個人都喪生了。那位被留下來的寡婦收養了我,當年她就是和我母親學插花的人之一,所以她再傳授給我,等于讓我學會了我母親的技術,只是不是我媽親自教的。」
答題的詳盡度讓他非常滿意,下一把她總算贏了。
「希望我不必等上十分鐘才听見你的問題。」他挑了挑眉,這回先到廚房拿回一罐可樂,給她足夠的時間醞釀一下。
「你剛才說的『小小混亂』是指什麼情況?」這一次的問題,她倒是不必想上太久。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他試喝了一口,雖然還是甜得惡心,但是溫可樂比溫啤酒好多了。「剛出院的頭一年,我有嚴重的記憶協調問題。例如,我可以告訴你開車的所有步驟,甚至親自示範給你看,但是我卻記不起來自己上一次開車是什麼時候。或者,我可以告訴你如何寫一篇英文作文,單字、文法、句型構造等等,但是我想不起來是誰教我英文的。」
「為什麼會有這種狀況?」當她認真的時候,她的眼眸會變成一種深邃的暗褐色,看起來神秘而悠遠。
「大腦就像一塊磁碟片,那場腦部手術雖然把我從昏迷中拉回來,可是把我的磁區整個弄亂了。」他再喝一口可樂。「『記憶』不只是把資料儲存在腦子里,還包括我們如何提取它出來使用。我的情況就是提取寶能發生障礙,只能提取一些『語意式』的記憶,無法處理『情節式』的記憶。」
「我不懂。」她的柳眉糾了個小結。
「『情節式』的記憶就是指跟特定時空有關的資料,『語意式』則是指一些知識性的東西。例如有些失憶癥患者雖然記不起自己的過去,因為他們的大腦時間表出現錯亂,但是他們仍然知道車子要怎麼開、飯要怎麼吃、英文要怎麼說,他們的生活技能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那你已經完全復原了嗎?」關心的神情讓她顯得極為溫柔。
「大致上復原了,我甚至可以告訴你那場讓我變成植物人的車禍,以及留在我大腦里的各種感覺。」那種肌肉撕裂的感覺,筋骨斷折的疼痛,碎玻璃刺入體內的尖銳,和無邊無際的黑暗。「不過有些記憶片段仍然會次序顛倒,例如我一直說不準,我和弟弟到底是誰先學會騎腳踏車。」
她盯著那個淺色傷疤,手不由自主地抬起來。在他額頭前方兩公分,手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