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她開始反省。
以前伍夫人見著了她,都像尾巴被綁上火藥的孔雀,巴不得甩得越遠越好。這些年雖然有了孩子做緩沖,夫妻倆對她的印象已經好了許多,可是這樣全然無芥蒂的相處,仍然讓她適應不良。
反而伍老先生還比較「正常」一點,對她仍然愛理不理的。只有偶爾被她撞見他和孫子玩得毫無形象時,會不好意思地咳兩聲,再裝回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表情,然後下一秒鐘,再因為孫子吵著要公公抱而破功。
她開始了解,為何許多想嫁入豪門的女人會以懷孕生子當武器。
能不能承香火是一回事,重點是,老人家只要想到,懷中可愛的寶貝蛋出自「那個女人」的肚子,印象分數馬上連升好幾級。
噯!她想這些做什麼?她同那些含屈忍辱的女人不一樣。他們李家也有自己的尊嚴,倘若伍氏兩老堅持不相往來,她也不會和他們有太多牽扯。
想是這麼想,實際執行起來實在很困難。偏偏她又是那種見面三分情的人,只要伍夫人端出一張笑臉,所有拒絕的話又咕嘟吞回肚子里。
「婆婆,要吃。」小家伙指著茶桌上的綠豆湯。
「好,婆婆弄給你吃。」伍夫人親自舀了一碗甜湯,伺候小祖宗。
小家伙滿兩歲了,成天精力正充沛,眼楮張開的時間都在探險。
學會走路這件事讓他很得意,從此以後他就盡可能地自己走,即使一雙嬰幼兒特有的O型腿讓他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如果旁人硬要抱他,他還會鬧脾氣。
依照慣例,每個星期日進門之後,他會先去爸爸和公公房間巡視︰有時候爸爸賴床,他就肩負神聖的使命,用口水把爸爸淹到醒為止。
接著再去他最喜歡的游戲室騎木馬,木馬騎完就是騎「人馬」,以前有爸爸讓他騎,現在爸爸行動不便,公公心甘情願下海。
好下容易終于玩累了,他才甘願陪公公婆婆到日光室吃點心。
初夏的早陽撫著寶貝孫的黑發,他乖乖坐在嬰兒椅上,等人喂綠豆湯,兩個老的瞧著,簡直愛入心坎底。
「你看他長得多好,和阿峰小時候一模一樣。」
「小孩子不都長這樣嗎?」老先生兀自嘴硬。
「公公壞,公公不愛。」小家伙嘴兒一扁,眼眶在零點五秒內變得紅通通。
「小祈乖乖,公公不壞,公公最愛你了。」伍父忙不迭摟過來,一身鐵布衫瞬間破功,
「媽咪呢?」伍夫人柔問。
小家伙指著院子。「爸爸走走。」
兩老從玻璃牆望出去。原來小兩口到院子里散步了。
伍長峰剛把活動石膏拆除,現在已經能慢步行走,不再需要拐杖。
他們停在樹蔭下,他不知道在她耳畔說了些什麼,惹來她佯怒的一推;伍長峰放聲大笑,將她摟進懷里,重重親了起來。
暖風環著兩個人,將陽光吹拂成心形的光暈。
「婆婆,飽飽不吃。」小家伙拍著肚子撒嬌。
兩個老的霎時回神,替他拭去嘴角的甜汁。
「要擦。」他伸出小胖手。
女乃女乃抽出濕紙巾替他擦干淨。
「臉。」他指指小胖頰。
再替他擦一次。
「謝謝。」
「好乖,」伍夫人愛到都心疼了。「小祈好有禮貌,又愛干淨,陳家那個孫子長到三歲都沒他一半好。」
半晌,桌首的老人咕噥一聲,「……是他媽媽教得好吧。」
伍夫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對孫子眨眨眼楮,偷偷微笑。小娃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好事,不過女乃女乃笑,他就跟著笑,嘻嘻嘻呵呵呵,亂笑一陣之後——
「要媽媽!」好響亮的一聲。
唉,爺爺女乃女乃終究不敵他媽媽重要。
最小的這只如是想,中間那只只怕也有同感。兩個老的相視而笑。
時間一長,許多看重的事都會變輕,最後,日子淡淡的,也就過去了。
第十章
李恕儀扭絞手指頭,陷入極度恐懼不安之中。
頭等艙的旅客齊坐在貴賓室里,喝飲料看報紙,等待自己的行李被送進來,只有她不斷在走道上來來回回。若非她的肚子才微微隆起,其他旅客幾乎要以為她的「時間」到了。
「不行,我還是不行……」她踱回新婚丈夫面前,拚命深呼吸。「這真的不是好主意,我們還是先回台北去,打電話知會過他們比較好。」
「是你自己說早死早投胎,干脆直接殺上門,來個意外之喜,也好過讓他們事先準備炮烙的刑具等著你。」伍長峰安撫地牽過她,按坐在自己腿上。
「我現在覺得這個是很差勁的主意了。」
「你要通知就現在打。阿峰,手機給她。」她婆婆也老神在在。
看著遞上來的手機,她臉色如上,一把跳起來,來回、來回、來回,繼續踱步去。
「媽媽,來這里坐啦。」五歲大的伍仲祈拍拍他和老爸中間的位子,已經快受不了了。
「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再等一等……」她可憐兮兮地停在老公身前。
伍長峰看了一眼天花板,長聲嘆息。
「小姐,你三年前就答應要嫁給我,之後我只接到一堆搪塞的理由,一下子是擔心秋聲園轉型失敗,一下于是擔心老余和衣絲碧;好啦,現在秋聲園的業務蒸蒸日上,老余夫妻倆移居到馬尼拉去,也過得舒舒服服,你還要耽誤我的青春多久?對不對?老爸。」
「你們夫妻倆的事,自己解決。」伍父安然喝他的茶,完全置身事外。
「恕儀,你不要這麼緊張,親家翁又不是洪水猛獸,難不成還會吃了我們?」伍夫人不禁好笑。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可是絕對不是在她挺了一顆肚子出現的情況下!
嗚,都是他害的!她為什麼會讓自己又懷孕呢?
分明是他的逼婚「陰謀」!等她回過神來,肚子又漲大到四個半月。害她不得不同意先在台灣注冊,然後陪公婆回馬來西亞提親,補辦一次正式的婚禮。
依她對爺爺的了解,婚禮?沒辦喪事就不錯了。
她又開始焦躁不安地踱步。
「伍先生,行李已經送到,麻煩您到前面的櫃簽收。」服務人員走過來,親切地招呼。
「謝謝。」
辦好入境手續,一家五口連同一位還在肚子里的寶寶,上了預先安排好的車子。
春光三月,風和日麗,正是「朝聖」的好時機。
車行距離吉隆坡市郊的李家越近,她的心就提得越高。到了最後幾公里,胃部下方被一只隱形的手揪住,死命往上一頂。
「停,停。」她虛弱地癱進伍長峰懷里,「我快吐了……」
一下地,她果然扶著車門吐了。
伍長峰又無奈又心疼。
現在早已過了害喜的階段,她分明是緊張過度。
他不禁對素末謀面的岳父氣惱起來。這些人怎麼搞的?從小拿狼牙棒和皮鞭教小孩嗎?不然怎會把她嚇成這副德行?
「你放輕松一點,我此你高,天塌下來也是先壓到我。」
她難受地趴在車頂上,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伍老先生看她這樣也不是辦法。「阿峰,你先帶她回飯店休息,我和你媽媽自己上門拜訪親家公。」
「不,不用了……」她虛乏地搖搖頭,畏罪潛逃只會死得更慘。「我好多了,我們上車吧。」
「小祈都被你嚇壞了。」回到車上,他指著後座的兒子。
伍仲祈果然一臉不安,媽媽的懼怕也感染了他。
「沒事,媽咪是自己身體不舒服。」她強打起精神,拍拍兒子的臉頰。
車子拐了個彎,駛進李家前面的巷道。
這片住宅區以小巧雅致的獨棟屋厝為主,頗似她以前的租處。她的兄嫂、父母、爺爺住在其中一棟的不同樓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