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你可以說。」
「然後呢?」
「然後。」他輕松自在地繼續翻開下一頁。「我會為你這麼做。」
突然間,她好想好想直接問他——我可以把它解讀成,這是你對我喜愛嗎?
你對我,是否與我對你的心情一樣?
不過,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無論他的答案肯定與否,他喜愛她的程度都絕對無法與自己對他的感情相比。
她的心里,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只裝著他一個人了。
伴他走來的這一路,他的豐采,他的睿智,他的人生觀,他的手腕,在在使她心折。
起初她或許只是小女生崇拜偶像的心思,現在卻非常清楚,一切不只是如此。
所以她不敢問。
對自己身為「人」的部分,她充滿信心與尊嚴,從來不覺得自己因為貧窮,就低劣于任何人。
然而,對自己身為「女人」的部分,她卻是如此惶惑彷徨不安。感情從來不是她熟悉的領域,處身其中,她就像個搖搖學步的小孩,每一步都要確定旁邊有人扶持,才敢跨出去。
他教會了她如何看待人世間的冷暖,讓她變成一個有自信的女人,卻也在不知不覺間,將她領人另一個更繽紛迷亂的世界里。
她患得患失,輾轉難眠;她是那麼、那麼、那麼的希望知道,他對她的心事……
「你在看什麼?」
余克儉揚了揚封面。「詩詞曲探勝。」
「中文詩嗎?我只會說中文,卻看不懂方塊字……你教我好嗎?」她的心半懸著。教我好嗎?教我!教我許許多多,我應該學的,關于感情的那些事……
他的嘴角揚起清洌的微笑。「不用了,你以後又用不上。」
砰!芳心頹然墜地!
說得也是,她以後反正是要回菲律賓的,學讀中文字做什麼?終究是要離開的……
「烤箱里還有隻果派,我去拿。」衣絲碧蒼白而狼狽地逃進屋子里。
他的眼光尾隨著她的背影,笑容淡淡逝失。他知道,她問題背後的真意,可是……她又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嗎?
風撥弄著樹葉,在縫隙間穿溜著,發出瑣碎的聲音。那一聲聲的嘶響,既像夏蟲滴溜的鳴唱,又仿如有情人間,宛轉低回的嘆息。
***
十月下旬,余老夫人賀八十五歲大壽。
依據慣例,事前一周余家大宅子會先舉辦一場家宴。由于余家血脈本就單薄,親朋好友加一加,約莫一個大長桌便坐滿了,算是一場小巧而溫馨的慶生會。
長桌首位自然由余老夫人盤踞,另一端則由嫡系長孫余克儉穩坐。
成排僕佣圍在桌子四周服侍,衣絲碧溫順地立在他斜後方,適時幫忙上菜或倒茶水。
從頭到尾,她都可以感受到長桌那端投來的目光,那樣嚴苛,那樣深思,來回流動于她和身前的男人之間,仿佛在偵測著什麼。
對于老夫人,她有一種天生的敬畏,像老鼠見到貓,貓咪避開狗,狗兒會躲棍子,毫無來由地感到驚錯。
「女乃女乃,祝你生日快樂。」余克儉含著笑,帶頭舉杯祝賀。
「對對對,祝余老夫人老當益壯。」眾家賓客紛紛跟著舉杯。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龍馬精神,永保安康。」
「越老越開花!」不知道哪個不識相的亂講話,腦袋立刻挨了身旁的人一巴。
老夫人笑開懷,舉杯回敬了諸位親友。
「今年的生日又讓各位親朋好友破費了。」老人家放下杯子,嘆了口長氣。「偏偏我最想要的東西,是金錢換不到的。」
余克儉的眼芒閃了一閃,通常這種劇碼的下一幕就是——
「老夫人想要什麼,您只管交代下來,再不濟,也有我們這些小輩去跑腿。」旁邊果然就有人忍不住了。
這時候,壽星大人都要很合作地嘆一口氣——
「克儉也三十多歲了,婚事到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你們這些做長輩、朋友的,也不幫他留意一下。」余老夫人嘆息。
余克儉舉杯啜了一口,以免自己笑出聲來。
衣絲碧捧著酒瓶,恭恭敬敬地上前替他斟滿。
罷才在來的路上,她已經先「善良」地警告過他,今天晚上可能會發生什麼狀況,果然劇碼原封不動上演。
余克儉斜睨她一眼,她假裝沒看見。
「我和孫子說話,你一個下人,在旁邊磨磨蹭蹭的做什麼?」
銳箭突然射向她的面門。
衣絲碧愣了一下,滿桌人馬齊齊轉向她。她被斥責得滿臉通紅,咬著唇退下去。
「我才念你一句,你裝什麼委屈?下去!」老夫人辭嚴色厲。
她無措地偷瞄余克儉一眼,殊不知,這個舉動看在老人家眼里反而刺目。
倒像是在告狀似的!
「女乃女乃,裝委屈的人是我。現場叔叔伯伯這麼多,你一開口就讓他們知道我連女朋友都交不到,我有多尷尬?」他扮出一張苦臉。
席間揚起此起彼落的笑聲,焦點立刻從她身上轉移。
老夫人笑著,深知自己對她的試探有了結論。
余克儉也笑著,俊顏一貫的不疾不徐。
衣絲碧一樣陪笑,卻排不去心頭的刺痛。
他雖然替她解圍,仍然無法抹去她被視為風向球,辱罵著好玩的事實。
如果我現在要求你挺身替我捍衛,你會這麼做嗎?
想歸想,她仍然知道分寸。恃寵而驕除了讓自己顯得更不識抬舉之外,不會有任何好處。
「我去幫忙上菜。」她小聲說,默默退守到廚房去。
「我幫你。」端著大盤水果正要上場時,一雙柔膩的手從後面接過來。
好友眨了眨眼楮,輕捏她的手,表達無聲的安慰。
唉,恕儀,總是這樣溫存貼心……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她自嘲地說。「這種事本來就是‘下人’該做的。」
「我們只是在這里謀一份職,沒有人是‘下人’。」恕儀認真地望著她。「老夫人也不是真的在氣你。」
「我知道。」她嘆了口氣。「她只是想要逼余先生表態而已。」
原來她也知道……恕儀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你家小朋友呢?」衣絲碧問。
「長……伍先生吃到一半,就拉著他溜到後院里,兩個男生玩瘋了。」
「伍大少那麼喜歡小表頭,或許心里真的有意思的人是你呢!」她隨口玩笑道,並未注意到恕儀端麗的臉龐出現了一抹靦腆。「我端水果出去了。」
「等一下。」
「怎麼?」
恕儀遲疑片刻。「大廳里正在聊余先生相親的事……你要不要等一下再出去?」
「相親?」她愣住。
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去相親,儉園會出現一位女主人的情況。
相親啊……
她強笑了一下。「沒關系,反正跟我不相干,我只是去上個水果。」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完那一場壽宴的。接下來的時間,她只是渾渾噩噩地站在後方,看眾人虧余克儉幾句,或熱心積極的推薦。最後,他們現場就幫定了一樁約會,與某某財閥的千金小姐。
他從頭到尾都只是笑,沒有拒絕。
***
「你真的要去相親嗎?」
深夜里,明月照窗,流光正徘徊。主臥室門口,揚起清靈的探詢。
床上的人坐起,光點只灑落在他的手臂上,大半張臉都閉鎖于黑朦中。
他的沉默無聲,讓門口的人兒尷尬無地。
衣絲碧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的立場介入此事。她只是……他的女佣而已,他從來未給過她任何承諾,甚至,她都無法確定他對自己,是不是「那樣」的心思。
可是,身體仿佛有著自主意識,不受大腦支配。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良久,待她醒悟過來時,她已經站在他的門口,提出自己根本沒有權利踫觸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