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攻城的腦中閃過一道靈光。他有預感,美女老板今日的來訪應該不是意外。
他整顆心沉定下來,指了指沙發椅,客氣地交代,「請坐,並且稍候片刻,我馬上回來。」
「放心,我不急著走。」她的語氣深長,眸中閃耀著流動的光彩。
他的眼光和她交會了一下,才輕聲告退。
回到書房里,再度把台燈打開,小木箱放回桌上,軟墊鋪上去,最後將蜷在外套里的小白蛇放回原位,將她擺置成最舒服的姿勢。
「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頓了一頓,俯身在她的小腦袋上親了一記。
回到客廳時,嬌客正站在窗台前,翻看檢視那幾盆翠曇。
玉京子曾經提過,當年有一位「姊姊」幫助她重新化為肉身,這位姊姊與花店老板有關系嗎?
她只是一個普通商人,或者她知道盆栽里有玉京子的存在?倘若她知道,他就找到人拷問那丫頭的來歷了。
「曇花很挑土壤,難得你這幾盆都照顧得很好,是誰教你分盆的技巧?」她忽然發聲,卻沒有回頭,仿佛一直知道他就站在身後觀察自己。
「我照著園藝書上教的,自己分盆栽養,功力當然及不上你們專業的園藝師。」他謹慎地跨出第一步。「你今天來訪,有何貴干?」
「是這樣的。」她回過身對他甜美的一笑,身後襯著灰蒙蒙的冬天景致,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感。「我通常會不定期到客戶家里巡視,如果客戶對於本店的盆栽有任何抱怨,我們願意無條件收回,並且賠償適當的損失。我今天只是來向你確認,你……要不要把盆栽退還給我呢?」
夏攻城陷入短暫的沉默。
兩個月前,他會毫不猶豫地點頭說要,而且心甘情願幫她出運費及車資,只求她趕快把那盆花草、連附贈的白蛇回收。
但,現在,現在……
「我們坐下來聊吧。」他先避開題鋒,「你想喝點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她怡然微笑,坐進他對面的皮沙發里。
「小姐貴姓?」
「嗯……」她偏頭想了一下。「我的名字已經太久沒有使用,連我自己都記不住了。隨你高興如何喚我吧!」
連名字都可以任客人信手捻來?他挑了下眉。
「小姐,我只是想請問,這盆翠曇除了觀賞用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用途?」
「花不都是養來美化生命的嗎?」她微偏著蜂首,黑發從肩後泄下,飄灑了一身。
「我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挑選詞句。「有沒有任何特殊的動物,例如蛇啊,或者爬蟲類,特別喜歡這種翠曇?」
「這我就不知道了呢!」她輕輕笑了起來。「我經營的是園藝店,又不是寵物店。對於動物習性,你應該求道於這方面的專業人士。」
難道她不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正在琢磨要如何追問下去,她突然又說了起來。
「不過這種翠曇,倒是有一些典故。」
「什麼樣的典故?」他精神一振。
「只是鄉野奇談而已,你就當成故事隨便听听吧!」她徐徐敘述。「相傳在遠古時期,有一位蛇中之王受了良宵美月的吸引,到森林里野游,不料天色昏暗,它一個不小心滾落入萬丈斷崖里。幸虧蛇王命大,在中途被一叢碧綠色的植物給勾住了。
「這叢綠樹相貌有些奇怪,連開出來的花都是翠綠色的。蛇王就這麼不上不下的掛在小樹上,動彈不得。到了中夜,綠樹的精魂隨著花開而現形了。她允諾蛇王會救它上去,只要蛇王將含有數百年修持的金丹借給她瞧瞧。
「蛇王為了活命,只好答應了。誰知這位花精姑娘取得蛇王的金丹之後,非但沒有依言救下它,反而將它推入萬丈深淵里。
「蛇王心里非常憤恨,於是便托夢給它的後代,日後凡是見著這種翠綠色的夜曇,務必要將它啃吃殆盡,才能泄它的心頭之恨。從此,蛇與花結下了不解之緣。凡是有翠曇之處,必會引來蛇王的後代,以它為食。」
真是個陰暗的神話。
「如果我沒有記錯,蛇類另外有一個古式的名稱,叫——玉京子。」他回眸看向窗前的翠綠。
她呵地輕笑了一聲。
「這又是另外一個神話了。相傳道家仙人安期生曾經騎著蛇,朝拜『玉京』。所謂的玉京,就是道家之中天帝所居住的地方,因此後人才把蛇別名為『玉京子』。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玉京子』固然是蛇的別稱,但是,安期生當時騎的那只玉京子受到天帝點化,褪去蛇形,化為人身,潛心於修道煉法。誰知它在即將修成正果之際,與一位照養帝殿花卉的女全真譜出愛曲,誤觸了情障。
「它的法性已經污損了,再不能留在天帝身旁繼續潛修。天帝憐它仍然有向道之心,於是在將它打入下界之前,允諾它可以繼續以人身來修行,直到功德圓滿的那一日為止。
「從比以後,由它這一脈所流傳下來的後代,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玉京子』。雖然已經沒有了先祖的神通,卻還保留著變換成人身或蛇形的能力。」
「那麼把兩個神話融合起來的結果,玉京子不但會變成人,與這盆翠曇也有很深的淵源?」這表示,她一直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的眼緊盯著她,如鷹似梟。
「從傳說的角度來看,確實如此。當然,現代人大多崇尚科學論證,傳說的魅力已經式微了。」她怡然而笑。
她的話反反覆覆,讓人模不著虛實。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變成人的蛇精嗎?」他緊緊盯著她的眼,一字一句的問。
美女老板直勾勾的望著他,笑容漸漸淡去,眼中飄浮鱉動的流光更盛。
「你知道,當年在馬嵬坡前,楊貴妃是真正死了嗎?」她突然丟出一個全然不相干的問題。
他嘆了口氣,爬梳頭發。「就算當時她沒死,現在也肯定已經死了。我不在乎!」
「她死了。」美女老板肯定地重復一次。「當年玄宗看中民間的一池絕品芙蓉,重金購來,移栽在太液池里。這池芙蓉深受玉環和玄宗的眷顧寵愛。後來楊玉環死去,玄宗夜里時常孤獨一人,對著那如面的芙蓉與如眉的柳枝情傷。於是芙蓉為了安慰主人,凝精成魄,化為楊貴妃的形象,聊慰主子的相思之情。」
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容,能以精誠致魂魄。
長恨歌的詩句陡然如流暢的黃河之水,滾滾涌進他的腦海。
「你的意思是……」夏攻城猛然一震。
她桀然一笑,絢光在容顏上流轉。「花都能聚魄成形,這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緊蹙著眉心,緩緩消化她丟出來的訊息。
「普通的蛇,一年六蛻,漸漸發育。玉京子的一生卻只有一蛻。」美女老板忽然又說。
「玉京子」這個關鍵字頓時讓他回過神。「此話怎講?」
「你可以把它想像成毛蟲蛹化成蝴蝶的過程。玉京子的這一蛻,是她由童稚轉入成熟期的重要關鍵。若能成功蛻化得過去,她的肉身和靈魄便算真正成就了。」
所以,小笨蛇這些日子以來的昏睡和禁食,是因為已進經入「蛻變期」?他又落入自己的思緒里。
「噯!不知不覺間,已經在府上叨擾了這麼久,我也該走了。」她悠然欠了欠身。
「謝謝你特地走這一遭。」他起身送客。
來到門邊,美女老板回過頭。「我再問最後一次,你願意繼續當這盆翠曇的主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