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在地人的餐廳很少有東方人會來消費。即使有,也不是像她這樣明艷絕倫的。
若早知一件平凡的棉T恤和布裙穿在她身上,也會有盛裝出席的效果,他寧願留在房間里吃外賣,看電視。柯納瞪退好幾道垂涎的男性目光時,不悅地想。
才正想著,她的目光與另一桌的客人一觸,隨意丟了個淺笑過去,那個禿頭肥胖的中年男人差點忘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直到東方美女面前的壯漢以雷射光的視線燒灼他,中年男人才飛快低下來,埋頭加餐飯。
雪不知道他的心里正在犯嘀咕,啃了一大半的三明治也吃不下了,隨手往他前面一推,就算是處理掉了。
「聊聊開卡車這一行吧!」她懶懶地起了個話題。「你們是領貨運公司的薪水,或者跑單幫?」
「都有。」他喝一口生啤酒。「我加入了我父親生前的那家貨運公司,不過不領薪水,而是算趟數,公司替我們接生意和處理一些紙上作業,每一趟他們抽三成。」
「听起來有點像計程車的靠行制度。」她啜一口柳橙汁。
「計程車也是職業駕駛,只是他們負責載人,我們負責運貨,路程跑得比他們廣而已。」
「你每出一趟任務需要花多久時間?」
「公司通常會幫我們安排一站扣著一站,從西岸開始,載送到中部的轉運點,再駛往東岸,最後輪一圈回西岸。整趟跑下來從半個月到一個月不等,就看中途停幾站了。」
「哇,那你一定逛過整個美國好幾圈。」她微感驚異。
「本土的四十八個州我早就熟得像自家後院。」他笑道。
柯納一個人吃掉整盤牛排、三分之二的三明治,正在啖她吃不完的那一份時,餐廳里進來了一個新客人。
柯納背對著門口,看不見對方,但雪看得一清二楚。
那個光頭男人的噸位超級驚人,柯納已經是個強壯的大塊頭了,那人矮他半顆頭,卻起碼比他重上一半,看起來有四、五十歲的年紀。
對方環顧餐廳四周,像是在找位子,眼光瞄到柯納的背影時,猛然一變,多肉的臉上泛起猙獰的怒氣。
「柯納。」她輕聲提醒。
「嗯?」他挑眉,下意識回頭一瞟。
扁頭男人已經殺到他們的桌位旁。
「你這個小子居然還有臉出現在我面前!」如雷的暴吼讓餐廳里剎那間安靜下來。
「大麥,是我先來的。」柯納平靜地提醒。
「誰先來都一樣,你敢出現在我面前,就是找死!」大麥火紅的怒眼里只容得下這個死敵。
「大麥,你也是來吃晚餐的,那就找張桌子坐下來,好好吃你的牛排,我不想跟你吵。」他一臉無聊的表情。
「怎麼?你這個娘娘腔的小子,沒有勇氣來一場男人對男人的勝負嗎?」大麥震天大吼。
娘娘腔,雪輕笑了出來。這是她第一次听見有人用「娘娘腔」這三個字來形容一個一百九十公分、九十公斤重、虎背熊腰的大漢。不過,她瞄了體型更龐大的大麥一眼,或許和其他滿臉橫向的卡車司機相此,年輕英俊的柯納確實是「娘娘腔」了一點。
她的笑聲頓時攫住大麥的注意力。
他惡狠狠地往下一瞥,打算發作。看清了她的容貌之後,不禁一愣。
雪渾若無事,繼續喝她的柳橙汁,看窗外街景,對兩個男人都不看一眼。
大麥從驚異中回過神來,訕笑道︰「怎麼?你黑妞玩不過癮,又換口味玩起日本……」頓了一頓,「女人。」
本來他想說「日本雞」的,然而,大麥下意識就是無法使用「雞」來形容這位清致明艷的東方佳麗。
柯納臉色一沉。
「不是所有東方人都是日本人。」簡潔地說完,他站起身向她伸手。「雪,我們走吧!」
「嗯。」她沒意見。
見他想走,大麥用力推他一把。「你想上哪兒去?」
柯納撞到桌子,把另一方的雪給推跌回椅子上去。她的大腿敲到桌緣,眉心輕輕扭了起來。
「大麥,有任何事隨時歡迎你來找我,不必在人家的餐廳制造麻煩!」柯納緊握雙拳,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氣。有雪在場,他怕會誤傷了她,才不願和大麥起沖突,他最好別太試自己的運氣。
「你說什麼?」大麥恐嚇地揪住他衣襟。
「嘿!嘿!嘿!你們想做什麼?」餐廳經理火速從里間搶出來。「我不想惹上任何麻煩,你們有問題就到外頭解決!請立刻離開我的餐廳,不然我要報警了。」
柯納用力揮開大麥的手,冷冷瞄他一眼。
「走。」他乾脆直接把她抱進懷里,丟下兩張十元紙鈔,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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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平穩地駛在堪薩斯市的街巷里,兩人都沒有說話。柯納的思潮起伏,情緒漸漸從方才的亢動平息下來;而她,一逕兒安恬地坐在車位上,街燈從窗外閃過,在她身上投下迷離的光影。
「剛才有沒有嚇到你?」他終於開口,右手越過方向桿握住她。
「沒有。」雪把玩他的手指,沒有進一步。
他瞄她一眼。「你不問我原委嗎?」
「嗯?」她微怔一下,才恍然說︰「我怕會問到你不想談的私事。」
「我不介意。」柯納有些暗惱。只要話題一涉及兩個人的背景,她就會表現得非常被動。
听出他的郁郁,雪惡作劇地拉高他的手,咬了一口。
「那位先生為什麼這麼生氣?」她乖乖配合。
這才像話!柯納揉揉她的青絲。
「我們替同一家貨運行送貨。前陣子他的卡車太老舊了,半路上經常拋錨,好幾趟貨都嚴重月兌班,收件公司氣得向我們運貨行要求賠償,貨運行不願意繼續賠錢,只好把他的長途線轉給我跑。」
「既然是公司和他自己的問題,他怪你又有什麼用?」
「大麥需要錢整頓卡車。」他解釋道︰「車班少了,能賺的錢就少,問題就無法解決,他也就會繼續月兌班,這是一個惡性循環。如果我不接走他的線,多給他一點時間攢錢修車,他就漸漸能回復到常軌。而公司找人接他的班之時,只要沒有人願意接下來,公司還是非等他調整回來不可。可是我同意接手,等於害他受了雙重損失。」
「那也得真的沒人願意接才行,即使你不出面,還是會被別人截走呀。」她仍然不解。
「沒錯!可是我也就不必面對大麥的怒氣了。」他嘆了口氣。「他以前和我父親是朋友,可以的話,我不願意和他交惡。」
「那你當初為何決定接走他的線?缺錢嗎?」他會如此做應該不會沒有原因。
柯納微笑,拉過她的手親吻一下。
「我最近剛替我母親買了一棟房子,想把最後一筆銀行貸款付清。」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你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人,很難說會在公路上出什麼意外。我母親這一生都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沒有收入。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不希望她連最後棲身的地方都被銀行拍賣掉。」
沉默了一會兒,她輕聲問︰「你後悔嗎?」
「一點也不。」他永遠忘不了母親听見他把貸款償清時,◇那種感動到涕淚齊下的神情。「不過,我還是很遺憾和大麥交惡。」
這一次,她的沉默更長了。
「生命中,總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她清淡的聲音幾不可聞。
柯納深深同意。
兩人的手指緊緊交纏,在這一瞬間,恍然感覺到彼此的靈魂如此依近。
「雪。」他忽然輕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