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關于宣傳事宜,我們昨天已經解說得很清楚了。」媞娜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公事化的微笑。「裴先生素來不喜歡公開露面,連敝公司的經紀合約上都言明不能強制他亮相。況且裴海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大師,名號已經夠響亮,我們相信以他的身分和地位,也不適合再出面做宣傳了。」
「話雖如此,台灣的藝術生態與國外不同,民眾普遍對藝文性的活動較為冷感。多數人是抱持著看明星的心態來看裴海,『裴海的作品』反而擺在其次。這個無奈的現象讓身為台灣人的我很難以啟齒,但它終究是事實。所以我們需要裴先生的大力配合,才能順利把這次巡展辦得有聲有色。」池淨很有耐心的解釋。
「好。」低沉的聲音發自于她的正前方。
正欲開口回辯的媞娜怔了一怔。「什麼?」
「好,我配合,還有呢?」裴海定定望住身前的人兒。
池淨被他盯睨的部分彷佛有兩道隱形的火在焚燒。
「另外,開幕首日一定會舉行開幕酒會,我們希望裴先生當天能出席,並發表一篇簡短的演講。」她頭也不抬,繼續往下念。
媞娜面露難色。「池小姐,真的不是我有意刁難,但裴先生……」
「好,我去。還有呢?」裴海又忽然插口。
媞娜的秀眉擰了一下。許是因為有些下不了台,當然,更或許是因為裴海的眼光從頭到尾盯在池凈身上,移也不移分毫。
池淨仍然固執的把注意力定在媞娜身上。「另外就是海報的問題。我們希望能安排裴先生進攝影棚,拍攝海報專用的宣傳照。」
「我們總公司備有完整的檔案照片,如果您有需要的話,我會請他們把印相簿寄過來,讓您們挑選。」比起方才努力幫心上人爭取的態度,這回,媞娜的口氣比較淡了。「媞娜,我希望您能了解,敝公司希望拍攝的是具有台灣本土風味的宣傳照。」她柔和但堅定的強調。注重個人權益以及合約精神固然是好事,但這些美國人也未免官僚得離了譜。
媞娜精致的細眉皺了起。「很抱歉,我們……」
「好,我拍。」裴海兩手盤在胸口閑閑坐著,身形顯得魁偉而巨大。「還有呢?」「海!」媞娜終于瞪住他。
連企畫和公關兩位經理都下巴垂下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是昨天還暴躁得像只熊的裴大師嗎?他們的視線來來回回的,不斷游移在氣氛詭異的兩人之間。池淨,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
因為她窘斃了!
他一定要做得這麼明顯嗎?她只要想到事後得應付兩位主管的垂詢,以及可能傳回公司的流言,她就一個頭兩個大。
「大致就是這樣。我們今天回去把合約打好,明後天就可以安排簽約。」企畫部經理主動替她回了話。
結果贏得裴海一個老大不高興的斜睨。
此處非久留之地!池淨當機立斷,即刻拿起鉛筆把條文的增刪部分修改好。然後,她頓了一頓,不大情願的把草約推往裴海的方向。
「裴先生,這是今天的討論結果,請您過目,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提出來。」她的視線最高只觸及他的頸部下方,接著便游移開來。
裴海聳了聳肩,探手將文件挪到桌面前。修長有力的手指不期然間觸上了她的指尖。池淨彷佛被火燒灼一般,火速縮彈回來。
其它人都被她劇烈的動作嚇一跳。她尷尬的握緊雙手,醉人的粉暈色染紅了雙耳。裴海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低頭開始翻閱起來。
「筆。」他忽然頭也不抬的向她伸出手。
她楞了一下,直覺把手上的鉛筆替過去。
裴海接過來,咻咻刷刷的畫掉幾行宇,又添上幾個字。再翻頁,足足看了十分鐘,終于點點頭,把草約推回她桌前。
「沒什麼問題了。」他靠回椅背上,一副肩膀寬得不可思議。「筆還妳,謝謝。」鉛筆遞在半空中,池淨瞪著筆桿半晌。那只筆是她握熱了的,現在上頭卻有他的體溫……
「您留著吧!」她低頭收拾好合約,率先站起來。「既然雙方都達成共識,我們先告退了。」
「很高興和貴公司合作。」媞娜的態度明顯冷了許多,已失卻初開始的友善明朗,尤其對她。
所有人隨之站起來,握手的握手,客套的客套,只有裴海仍然大剌刺的坐在原位不動。
她一一握手,握到最末免不了輪到他。由于她的站姿比他的坐姿更高,而人視線互相交纏了幾秒鐘。
「謝謝您的配合,裴先生。」她幾乎創下金氏世界紀錄中最短的握手時間。然後,落荒而逃。
***離開飯店後,她並沒有隨著兩位經理回公司,只請他們幫忙告事假,謊稱有事要回家。
她沒有回家,只是漫無目的地晃著。
第一次覺得台北是個空洞的城市。那首歌是怎麼唱的?這城市如此空虛,天地彷佛也失去主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天色已經全黑。華燈閃爍,將她包裹在絢爛里,顏色卻染不勻紛亂的心。
她隨便買了個熱狗面包裹月復,來到馬路旁,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等她再度回過神來,她已經佇立在暗夜的北投山區。
星月燦放,四下無光。裴氏舊宅彷佛一只沉睡的巨獸,靜靜伏臥在山中。新婚的記憶回到腦海。
婚後不久,他們沒有立刻出發去度蜜月,反而在這深山里過了一個月只羨鴦鴛不羨仙的生活。他不工作,她沒上班,兩人廝守在宅子里。笑鬧,談天,吃販,听音樂,耳鬢廝磨……
曾經那樣充滿甜蜜愛意的大宅,如今卻寂寥得彷佛從沒有人住餅。
她輕輕嘆息──伸手從老地方取出藏放的備用鑰匙,她開門進去。屋內和屋外,一樣靜謐冷清。她慢慢走進門,經過客廳,上了樓梯,來到昔日的臥房前。空氣中漾著久無人居的塵埃味,隱隱約約,男人與女人的笑語猶在耳邊回蕩。
「該起床了,你別再鬧我,給鄧伯發現了好丟臉。」
「妳以為他不曉得我們關在房里做什麼嗎?」
那些舊日的甜蜜回憶……
她推開門進去,對面落地窗的簾布半掩著,皓月迤邐了一地鉛華,替房內的濃黑淺亮了銀白。
直直走到窗前,憑著窗兒遠眺,夜幕繁星點點。
啪嚓一響,角落亮起一點火紅色的星芒。她回過身。
夜,仍保護著兩個人。他隱在墨色中,她背在月光里,兩人瞧不清彼此,也瞧不清自己。
他也來了,和她一樣重游舊址。這算是默契嗎?淡淡的煙味飄向她鼻端。「別抽那麼多煙。」她輕聲道。
煙頭火光只讓她看見他的下半張臉,淡淡紅影中,他薄而性感的嘴唇往上勾起來。「我的小淨,還是如此溫柔美麗,卻又如此冰冷疏遠。」他的聲音縹緲而悠遠,低低震蕩著空氣因子。
她回下水眸,幽幽望向窗外的庭景。夜色里,什麼都看不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三年未見,他們都變了。他變得更內斂,昔年的鋒芒外露和銳利,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影子;而她,她變得更沉靜,溫柔輕綬如舊,卻褪去那股小鳥依人的嬌澀。景物俱在,人事已非。
「我已經不是你的小淨了。」她輕聲道。
他再度開口時,沉啞的嗓音彷佛來自遙遠的地方。「謝謝妳提醒我。」
沉默又成為夜的唯一語言。
她靜靜等著。不久,香煙的味道消失,門屝響起輕微的吱嘎聲,然後,他的味道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