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稍長,當同學向往的旅游聖地為墾丁、外島或花束,她已經隨著冷愷群到異邦公干或閑游不知多少次,甚至到了一听見「出國」就想皺眉頭的地步。
她不愛逛街,亦鮮少外出暇游。然而購物時,卻也沒有看標價的習慣,信用卡隨便一刷就了結。金錢之於她,宛若不曾存在的虛無。
從來沒去加總過車資花掉多少錢、這個月的零用錢夠不夠用、帳戶的餘額還能撐多久、下個月的房租怎麼辦……
從不覺得需要煩惱這些問題……
她汗淋淋的發現,自己竟然缺乏在現實社會求生存的能力!以前總覺得冷愷群像一堵牆,專斷又無理的隔絕了她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可是,這堵牆何嘗不是擋開了現實的淒風苦雨?
「喂,我隨口開開玩笑,你別放在心上。」梁維鈞旁觀她蒼白的臉色,還以為開罪了她。
「啊,沒事。」她勉強擠出微笑。「雨勢好像變小了,我們一起走到站牌吧!我也想搭公車。」
上天為她設定的命運沒有「趕公車」這一項!
兩個人堪堪離開院區,來到馬路口,就見到烏黑燦亮的房車停在前方數公尺處。冷愷群叨著一根煙,倚著車身等待她。
「咦?那是你哥哥嘛!」梁維鈞綻露老好人的笑靨。
即便在錯雜擁擠的地區,欲從人群中一眼找出她「哥哥」的所在位置,亦是相當容易的事。只要觀察周圍女性的表情,匯集她們興奮的竊竊私語、嬌紅的臉龐、欣羨愛慕的眼光,直指向接收這些訊號的源頭,通常就能找到他。
「冷先生,你好。」老好人呵呵呵的輕笑著。
「你也好。」他斜揚起濃黑的劍眉,彈開煙。「愷梅,我順道經過,乾脆接你下班。」
看見冷愷群,她並不感到意外,反正他遲早會知道的。
「這一幕很眼熟。」梁維鈞眉飛色舞的講述起年少舊事。「愷梅,當年我在你家門外站崗,不久之後,你哥哥也開了車出門,當場把你劫走。現在不正是往事重演嗎?」
這家伙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暗自嘆了一口氣。
「梁組長,明天見。」由於心情仍然沉甸甸的,她自動開了車門鑽進去,不必等冷愷群開口催促。
「很高興認識你。」車主人簡潔的擺擺手,也坐進駕駛座里。
引擎轟隆隆的低吼,揮塵離去。
一如當年,沒有人邀請第參者搭便車。梁維鈞認命的嘆了口氣,唉!鮑車坐起來也是很舒服的。
「你的運氣不錯!新工作還能遇到兩位舊日的愛慕者。」透過後照鏡,冷愷群看著她的同事殺入通勤人潮里。
愷梅卻像失了神魂一般,呆呆望著車流從身旁退走。
她沒開口,他也就不急著講話。沉默是他們之間常用的語言。
好半晌,她忽然回眸,認真的問出心頭大惑。
「我這個月的信用卡刷掉多少錢?」她的月結單向來寄到公司,由他的秘書負責繳女納。
冷愷群還以為自己听錯了。
「怎麼會臨時想到帳單的問題?」怪異的瞥她一眼。
「多少?」她執意弄清楚。
「我沒留心。」他不在乎的聳了聳肩。「放心吧!比起其他以花錢為人生目標的千金小姐,你的開銷算是相當節制。」
「那麼,我每個月的平均支出,大概是多少?」
「六、七萬,八、九萬,難說,端賴你是否購買特殊的用品。」他不耐的再橫她一眼。「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她瞬時聯想到編采工作的起薪——參萬八千元︰而編輯部的同仁都覺得「飛鴻」非常慷慨。
參萬八與六萬元的距離何其遙遠!這些年來,她一直依附著他,自己卻並未察覺,還天真的以為可以出外討生活!
「「飛鴻」每個月支付你多少薪水?」他狀似不經心,話題技巧性的導引到她的新東家。
羞愧感實在太煎烈了,她無法出聲。
「這麼難以啟齒?」他嘲弄道。
「你為什麼從來不過問我的用度支出?」輕責的語氣把他也一起怨怪進去。
「你嫌零用錢太少?」這妮子今天真的有點不大對勁!「正式工作之後,你的置裝和社交應酬的花費確實會比以前提增,不然明天我叫羅秘書再幫你辦一張新卡。」
「我不需要另外一張新卡!」她越想越覺得難受。「你應該限制我的花費才對啊!怎麼可以隨便扔張信用卡給我,任我一個月刷掉好幾萬?」
「你嫌零用錢太多?」搞了半天,她在鬧這種扭!他終於弄懂了,也笑翻了。
「你——你不會了解的。」她又氣惱又難過又慚愧。
「我當然不能了解。」他實在無法忍住不笑。「手頭充裕有什麼不好的?難道你希望變成「游擊隊」,每次聚餐見面都吃別人的、花別人的,弄得每個朋友見到你比見到黑白無常更驚怕,打老遠就從另一條小路迅速逃走?」
愷梅惱恨的眨掉淚意,拒絕再和他溝通。他哪能了解她的心情呢?這就像一只小雁天天期待著自己茁然壯大,羽翼早日豐碩,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天,拍拍翅膀正要快快樂樂的起飛,卻發現身上的羽毛比起其他雁只零落凋減了一大半。當大夥兒引吭飛向天際,它徒然留在雁巢里哀哀而嗚。
而他居然還笑她……
屈辱的眼淚悄悄墜落。
「你哭什麼?」他疑惑的問道。經過十多年的相處,他還以為愷梅的個性已經被他抓模個十拿九穩。
「我要搬出去。」她揮掉脆弱的殘淚,悶悶的要求。
「免談。」
「我已經二十五歲,有權決定自己要住在哪里!」她怒目而視。
「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五了?」嘲諷的線條寫滿他整張俊顏。「你不覺得二十五歲才開始玩家家酒的游戲,很幼稚嗎?」
「誰跟你玩家家酒?」她慍怒的反駁。「你不能一輩子關住我,我要嘗試著獨立生活。」
房車猛地急轉彎,駛進另一條交錯的干道。暴沖的馬力讓她倒回椅背上。由此可見,車如其人,冷愷群的愛車已經有了靈魂,充分反應主人的臭脾性。
「你一個月拿多少薪水?兩萬、參萬、四萬?」他的口吻嘲諷到無以復加。「你有沒有概念獨自在台北生活的消費水準有多高?房租去掉一萬,伙食費去掉一萬,社交應酬去掉一萬,置裝購物去掉一萬,你自己算算手邊還剩下多少餘錢。」
「等我出去自立門戶,自然會想辦法開源節流。」她不相信自己無法存活下去。
「怎麼開、怎麼節?下班後多兼幾個差,周末耗在租來的小套房里做文字女工?」譏刺的冷笑聲不斷撞擊著她。「請想想你目前的生活方式——閑暇時看看書、听听音樂,間或出外趕幾場影展觀摩片,沒事花幾千塊听一場演奏會、看一出舞台劇,肚子餓了到「鄉頌」——「榕園」的會員club吃一頓點心,心情悶了跑到溫哥華的別墅度個假。你真的以為自己能回頭適應那種錙銖必較的生活?」
房車煞停在他們慣常外食的餐廳門口,驟起驟停的沖力頓得她胃酸翻絞。如果他想藉此來申明心頭的不悅,那麼,他做得很成功。
「下車!吃飯!」把鑰匙扔給泊車的小弟,他的長腿畫開一道弧,跨出車門外,自行進入餐廳,懶得陪她瞎纏。
愷梅的自尊心遭受嚴厲的打擊。
「全台灣起碼有九成的民眾靠薪水養活自己,你憑什麼咬定我做不到?」她下了車,緊跟在他的身後抗辯。
「因為這九成人口,其中半數不會穿著四萬多的DKNY套裝干編采工作,另外半數的薪水則不只二萬多!」對面走來幾位熟識的商場朋友,他硬捺下色澤鐵青的判官臉,漾著客套的微笑迎上去。「凌經理,廖總,好巧!鎊位也來這間餐廳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