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另一串清晰圓潤的嗓音從庭院飄向大門口。
好熟的聲音!
安繼方先給門內的女音弄迷糊了。照理說,應門的女子應該是安繼方的母親,他為何會覺得這副悅耳的柔音听起來有如熟識的朋友?
喀喇!門鎖傳出扳動的金屬聲,緩緩往內分出一道縫隙。
安繼方驀地屏住呼吸,心髒開始跳起不規則的頻律,天性中的直覺警告著他,門後露現的臉容將是某個他預料不到的人物。
門縫敞開的弧度越來越寬廣。
終于,一張淡雅秀麗的容顏曝光于他的焦點之中。
「是誰──」鄭清寧看清來客的面孔,霎時怔住了,所有言詞遺忘在空氣中。
是她!安繼力的腦中一陣暈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怎麼可能?他天天計算著日子,時至今日,他們分別了整整三十年。而現在,倘立于眼前的人兒,居然是他以為自己再也無緣見面的女子,他這生中唯一真正放在心上的愛侶!
不,寧寧不可能生出一個三十二歲的兒子。正因如此,當初調閱闕子衿的人事資料時,安繼方雖然驚訝于他母親與自己的故人同名同姓,卻從未懷疑過這個「鄭清寧」是同一個人。
寧寧和闕子衿為何是母子關系?
鄭清寧比他更快回過神來。
她垂下眉睫,收起自己唐突的視線,再度抬眼時,瞳中洋溢著漠然有禮的疏遠,恍如無意間在路上踫著失散多年的普通朋友,除此之外,再不見任何依戀。
「阿方。」淡然的輕喚叫得他柔腸寸斷。
他曾在多少個夜里,夢想過自己再度听見「阿方」的綽號從她口中傾吐出來?
寧寧……
第五章
「清寧花苑」照常在每天早上八點半拉開鐵門,老板娘一如以往,首先將綠盆栽搬出店門外接受朝陽的洗禮。
節氣已然進入濕熱多雨的夏季,台風時節即將上陣,然而台灣海島型氣候依舊維持著艷暑的懊熱。大地經過了三天驟雨的洗禮,今兒一早終于放出晨陽,老板娘趕在老天傾倒另一盆雨水之前,利用難得的清晨暖陽提供植物適當的溫熱。
「清寧花苑」並不全然以提供年輕人雅好的花品做為經營方針,而是采行較為正統的「植物店」方式。店內隨時陳列著種量紛多的綠色盆栽,平煦而精致的氣氛一如老板娘給人的觀感──樸華、清麗、可人。
時針剛過九點,店門上的小鈴鐺清脆地敲擊出悅耳音符。
鄭清寧納悶地從修剪工作中抬頭。早晨的生意通常以電話訂購居多,很少有人選中九點鐘上門看花的。
晨陽從天際投射而下,將門口高大的人形映照成金黑色的剪影。
「呃──嗯哼!」來人先咳出別扭的咳嗽聲,潤滑一下自己干澀麻癢的喉頭。「早……早安,花……送給妳。」
鮮麗明艷的紅玫瑰從安繼方笨拙的大手中遞送出來。
雖然他這輩子經歷過的風流韻事只有三、五回,卻也不算初出茅蘆的生手,為何在寧寧面前卻表現得像個國中剛畢業的小表頭?
鄭清寧審視他愣不隆咚的外貌,盡避乍看之下雄赳赳、氣昂昂,但雙手雙腳不知往哪里擺的拙樣卻完全破壞了他大丈夫的氣概。
三十年前的安繼方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三十年後反倒換成心虛有愧的孬貌,半點長進也沒有,她驀地著惱起來。
「我自個兒家里開花店,你還送花給我做什麼?你擔心我的材料賣不完嗎?」她轉頭不理他,正要蹲身繼續修飾矮柏,不期然間瞟見他手中扎縛花團的緞帶,上頭橫印的花體字立刻閃著了她的明眸。「你倒好心,哪家花店的貨色不挑,盡去光顧那家搶我生意的「水仙房」,我「清寧花苑」的材料就比不上人家嗎?」鄭清寧沈下臉來搶白。
安繼方被她攻打得手足無措。「我──我不曉得──」
去他的!回頭非開除宋秘書不可。昨天他征詢她應該送何種見面禮給多年不見的女性朋友時,那老處女居然建議他送花,還夸說女人本質上神似蝴蝶,見了彩卉便心花朵朵開。依他來看,寧寧的「心花」非但沒開,反而掛上「安繼方止步」的掛示牌。
這廂馬屁拍到馬鞍上!
「算了,不知者不罪。」鄭清寧瞧見他笨手笨腳的拙樣,心頭稍微軟化了。「花束放在櫃台上吧!」
她自顧自忙著雜活兒,當他隱形人一般。
兩人之間維系了好一會兒的沉謐。半晌,安繼方清了清喉嚨,另起爐灶。
「寧寧,妳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幾乎沒什麼改變。」他轉行巴結阿諛政策。
「原來我三十年前看起來已經像邁過半百的老女人。」鄭清寧又惱了。
求和政策失敗!
「不不!我的意思是,妳仍然與二十出頭的女人看起來同樣年輕。」他絞盡腦汁,試圖找出貼切的奉承辭令來轉圜目前的僵局。「成語不都是如此形容的嗎?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鄭清寧霍地起身,大跨步進逼他面前。
「安繼方,你存心上門來招惹我的?」她實在受不了他,嘴巴笨還不懂得藏拙,盡愛開口亂用詞句︰「你可知道成語中的「徐娘」從事何等職業?她在窯子里專門當老鴇的!」
啊?怎會這麼巧?每講一句就錯一次。安繼方登時傻眼了。
「寧寧,我……」他只好拉下老臉向心上人求饒。「妳也知道我不善于辭令,別再挑我語病了好不好?」
「……」鄭清寧捺下心頭的慍怒,撇開臉蛋不睬他。「你來找我做什麼?」
他們之間該厘清的恩恩怨怨,早三十年前已經談遍了,今後再也無話可說。
「呃,那天,年輕小輩們都在場,我們也不方便好好聊聊……」
「我自認行事光明正大,沒什麼好不可告人的,倒是你,你何必看起來一臉心虛的樣子?」鄭清寧打定主意不讓他好過。
「寧寧,我……別這樣,事隔三十年,我們倆都老了,過往的舊事妳就別再計較了,好不好?」口齒不如人,惟有拚命討饒。
「你剛才還夸贊我看起來年輕有朝氣。」轉眼又挑起他的語病來著。
安繼方彷佛未曾听見她的咕噥。「咱們再能把握的時間也不多了,妳……妳回到我的身邊吧!」
鄭清寧沉頓了好一會兒。
「別開玩笑,我已經嫁了丈夫。」她不肯正視他痴切的凝望。
「可是,我記得子衿說過,他父親變成植物人──」
「植物人也是人哪!只要駿昆還存活著一天,我就是他的妻子、闕家的女主人、子衿的母親,你別再對我提起那些有損婦道的風話。」她回頭直接走向後進的工作間。
「寧寧!」安繼方急急拉住她手臂,一時之間用力過猛,清寧嬌弱的身軀猛地撞進他胸膛,他乖覺得很,趕緊趁勢摟住。「我苦苦等了妳三十年,難道妳還不肯罷休?」
「你哪兒苦苦等我來著?妻子還不是照樣娶,女兒還不是照樣生。」她用力想掙月兌他的懷抱。
「妳吃味?」安繼方虎眼一亮。
「臭美!」她怒啐了他一口。
「寧寧,听我說,我……我一直為當年的錯失機會感到遺憾。」無論如何,這句真心話一定要親口告訴她。
明知往者已矣,茫茫世人每當遭遇不可挽回的憾事時,心中率先浮現的總是那一句︰倘若時間回到某某年前,我是否還會如何如何。此時此刻,兩人亦自然而然地升起相同的疑問。
然而細思之後,他們依然明白,命運中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抉擇是人為所無法避免的。倘若時潮回復到三十年前,他們倆依然避躲不了乖隔分離的結果。兩人懸殊的背景已然形成永恆無法跨越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