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薄薄的光華投射在屋檐上,反映出淺金色的芒點,完全顯露它歐洲古典味道的建築風格。
太陽與霧氣怎可能同時存在呢?她茫然遐想著。
堅固的磚造外牆穿戴著象牙白的衣裝,左側緊鄰一圈翠綠色的池塘。水澤的顏色如此之鮮朗,教人不禁懷疑那汪深碧究竟是天生彩調,或者被四周蒼郁的林木所染就。
小森林、清淨如玉的水塘、絕美建築、寧靜安詳的環境,戲水的野鴨優游徜徉在天與地的交映處,小松鼠凝佇在枝頭上打量他們。天!江山如此多嬌,庸碌的凡夫俗子更有什麼好奢求的?
「噢……我再也不要回台灣了。」她被四周美景感動得幾欲流淚。「你向誰借到這處人間仙境的?」
奧迪停妥了位置,引擎聲熄滅。自然天籟的樂音更加純粹地飄蕩于空氣間。
袁克殊並不急著下車,而且似乎被她如身處夢幻仙境的反應逗得很樂。
「我。」
「我知道這里是你借來的,不過我的問題重點在于……」她的注意力終于從太虛仙境移開,拉回他輕松自若的神態。「慢!你剛才說,這片產業屬于『你』?」
語氣有點懷疑兼不可思議,再加上一小滴嫉妒。
「嗯,我的工作地點主要在英、法兩國,所以干脆在兩處首都各添購住宅,節省下租屋或投宿旅館的錢。反正房子擺在上地上又不會變餿,還能變相保值呢!」他若無其事地提出所有行囊,擁著她進入仙境的心髒地帶。「來吧!咱們先把行李安頓完畢,之後應該來得及弄一頓簡便的午餐。」
她立時對行在前頭的男人刮目相看,「顯然我太小覷閣下了。黑桃兄,您不介意我前倨後恭的虛偽吧?」
巴黎的物價與地價之高昂是舉世聞名的,他養得起一片市郊的專屬產業,自然不是僥幸。
別忘了,他尚擁有位于倫敦、台灣,以及天知道什麼鬼地方的資產。繞珍當場贊嘆,可見自己直是念錯主科了。苦苦鑽研體育運動有什麼用?以後頂多瓜分奧運金牌和獎金。反觀人家,光靠孩童玩意兒吃飯就能撐成大胃王!
「閣下乃真小人也!」他點頭稱許。
「總好過偽君子吧?」她橫睨著他。
袁克殊領她上樓,步進精雅古典的客房。
「喂!真小人,恕本偽君子直言,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我會相當忙碌,沒工夫照料妳……」
「沒關系。」她一口應承下來。「我很懂得如何自取其……不,是自得其樂。」
話雖如此,當一個人只能在仙境里停留七十二個小時,卻得耗費三分之一的時間于「自得其樂」上頭,未免有點違反日內瓦人權公約。
因此,在他口中的「一小段時間」延續成整整二十四小時之後,繞珍決定了!
她非將偽君子揪離工作間、傳真機、電話,塞進奧迪駕駛座不可。
她邁向一樓的工作間,端出拿破侖攻陷法國的毅力。
砰砰砰!擂門。
「日安,先生。」她隔著橡木門輕叫。
沒人應聲。
正前方一張恍若秘咒的小紙片昭示︰「睡眠中,正午叫醒我用膳。」
袁當家的委實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千里迢迢哄拐她來,只為了增派一名煮飯婆。
也罷!她忖度,既然人家提供機票與食宿,她貢獻一點心力、洗手做羹湯,似乎不為過。反正主人翁都不替自個兒的胃擔心了,房客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她搔了搔前額的頭發,慢吞吞踅向輕塵不沾的廚房。
冰箱內只剩下兩盒雞蛋。
「對了,我昨夜已經把最後幾絲牛肉、青菜攪和進泡面,煮成消夜私吞了。」繞珍立刻感到汗顏。怎麼可以置盟友之肚月復于不顧呢?
當然,她並不在乎中午準備一桌烘蛋、炒蛋、蒸蛋、水煮蛋、荷包蛋的雞蛋大餐,但那好逸惡勞的袁當家可能會介意。
昨天來時的路上,她記得自己見到兩家食品店,距離這兒並不遙遠,頂多是十分鐘的車程,但……袁克殊正在大發他的十年一覺揚州夢,總不好將人家挖起來充當司機。
奧迪的車鑰匙懸掛在門框旁的鐵鉤上!
繞珍霎時安靜下來,瞪住它。
十分鐘。
銀色鎳鐵向她咧出明燦的微笑。
十分鐘。
她聆聞著空氣中無聲的誘惑,隱約感覺自身肉軀幻化為奧迪的渦輪引擎,汽油在她血管內奔流,勢力萬鈞的低吼聲從她唇間狂嘯而出。瞬間,排檔桿撥動,她強而有力地疾駛向前,一如千百次凝立在起跑線、隨著哨聲飛沖而出的景象。
十分鐘,她想。
※※※
袁克殊不確定自己究竟被什麼吵醒。
現在時刻還不到十一點,距離他蘇醒的正午還有六十分鐘,而他體內的生理時鐘精確度向來遠勝過鬧鐘,不應該產生「誤點」的現象。
飄浮的三魂七魄漸漸凝聚回腦殼內,領悟力隨之發生作用,他終于察覺「吵」這個動詞有些失真,因為自己是被「靜」醒的。
小屋靜謐得不像住著一位葉繞珍小姐應有的氣氛。
他迅速恢復精力,離開工作間。
「四季豆?」屋內漾起曠蕩的回鳴。
「四季豆,妳在哪里?」袁克殊花了十分鐘快速走遍屋檐籠罩的領域,伊人杳無形蹤。
他開始緊張了。天!莫非歹徒趁他熟睡之際,入內擄走了人?
這個想法隨即被推翻,因為四處完全沒有掙扎的痕跡,每件家具皆留在應擺放的區域,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而這不像繞珍遇襲時可能維持的好習慣。
他焦促的步伐徑往屋外搜尋蛛絲馬跡。
野鴨依然優游自在地徜徉,白鷺鶿的長腿輕點著塘中的碧水金波。
種種現象暗示他,繞珍的失蹤系出于自主意識。
以上認知充分引發他的不悅,當然,其中包含著絕大多數的被遺棄感。
不過真正讓他勃然胸火上、怒從心中來的觸媒,是奧迪汽車。
它失蹤了。
他的車鑰匙也遭遇相同的命運。
一個不知死活的小賊,連駕訓班可能都沒上過幾堂課,卻開著一輛一百五十匹馬力、強勁渦輪引擎的大車,在人生地不熟的國度閑晃,更何況她還語言不通。
直到這一刻,袁克殊的瞳仁才焚燃成兩朵鮮艷的焰紅色。
※※※
法國人的靈魂似乎存在于公園與花園之中。
繞珍散漫地驅動著好伙伴--奧迪20000,以時速十英哩徐駛在小屋的外圍道路。雖然這種龜速有辱奧迪的尊貴身分,但是為了安全起見,她決定暫時罔顧它的顏面問題。
來回各十分鐘的路程,她已數不清自己經過多少處花園與公園。巴黎著實無愧于花都的美喻,非但佳人如花,連市景也月兌離不了茂密叢繁的植物。相形之下,台灣就顯得灰撲撲的,毫無生氣。
小屋在望。她打老遠就熄掉引擎,讓房車緩緩滑向停定點,不露一絲張揚。
萬籟平靜如故,看樣子袁克殊依然在夢周公。
她輕吁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捧著購物袋,從側門直接溜進廚房。
一尊直挺挺的門神猛地閃到她正前方。
「呀!」吐司、罐頭、冷凍絞肉,以及雜物散灑了一地。
「妳上哪兒去了?」他的語音相當輕柔,似乎擔心自己的嗓門太粗就會嚇飛了窗台上的小麻雀。
繞珍偷偷觀察他的黑臉。
處變不驚,因此她瞧不出所以然來,但袁克殊想必不太生氣,否則早就大吼大罵了。
她暫時忽略了一件要事--袁克殊似乎從來未曾大吼大罵過。
「沒有呀!出去買點雜貨,冰箱已經被我們吃空了。」她拿出習慣動作--搔亂前額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