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就在曾素問進宮的第十六個深夜,英明的當今皇上終于明了何謂自己口中「連蚊子也飛不出去的監護網」。
仲修遠遠來到寧和宮的外圍花亭,立時瞅見一抹伶俐又玲瓏的縴影溜出宮門外。
曾素問?絕佳的辨視能力告訴他包準沒有認錯人。
那幫守衛和宮女睡死了嗎?他忍不住暗罵。早八百年前他便囑咐過不準讓曾素問私自──所謂「私自」,便是獨自一人的意思──離開寧和宮,那麼曾小妮子是如何躲過十來道鷹眼監視的?
他決定搶在不速之客直搗皇宮的重心之前攔劫她。
「曾姑娘?」含糊的低叫聲被夜風吹淡了。
曾素問突然屏住呼吸。她有沒有听錯?剛才好象有人在叫她。
應該不至于吧?她住進這座華麗卻透著幾分陰氣的宅邸已經十六天了,連婢女尚且混不熟,遑論遇著認識她的舊友。
不管,繼續往目的地邁進。
她一溜煙穿過出口處的圓形小花庭,憑著直覺溜向右邊的青石板路。
長安城內似乎築滿了繽麗的園區。從她居住的豪宅走出去後,放眼望去便是二十尺見方的庭園流水,環抱在兩人高的圍牆內;穿過小橋走出了正門,橫陳在眼前的又是另一座圓形花庭,在夜風中輕吐著浮動的暗香;好不容易鑽出圓庭了,此刻她縱目眺望,四周仍然是層層疊疊的樹叢和花種,隱約才見樹縫之間透出幾棟暗暗沉沉的屋宇。又是花!奇怪,長安人天天賞花,難道賞不完嗎?
或者她已經離開長安了?
非常有可能。十多天前,她的「偶像」聞人名捕點了她的昏穴,暗中將她送來這處用銀兩堆砌出來的監牢。待她醒轉之後,已經失去出外活動的自由。因此,即使她此刻被囚禁在大漠的牢房,絲毫也不覺得意外。
臭聞人獨傲!他是全天下最差勁的偶像,居然誆騙她野雁閣的主人承諾照顧她,直到他們找出永久安置她的方法。目前為止,她只隔著竹簾子偷瞄過閣主一小眼,然後再也無緣從頭到腳地見到這位江湖奇人。
「喂!」一只手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冒出來,猛地捂住她嘴角,拖向杜鵑花叢後頭。
仲修豎直了全身上下每根經脈,等著掌下的櫻唇爆出驚惶失措的嗚咽聲,並提高警覺,戒備她可能上演的肢體掙扎記。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
他擒獲的俘虜靜悄悄的,甭提掙扎了,甚至連深呼吸一下也感覺不到。
莫非他悶暈她了?仲修趕緊松開手,轉過懷中的嬌軀,檢查運氣欠佳被他逮個正著的現行犯。
月盤宛如放在黑絲絨上的珍珠,十里內照耀出一片晶瑩。他驀地發覺自己對上一雙明燦有神的眼瞳。
「你還好吧?」
「我以為你打算一輩子捂著我的嘴不放呢!」受害人開口了。
談天似的口吻讓他暫時遺忘自己揪住她的目的。
曾素問非常清醒。這項認知率先跳進他的腦海。
曾素問顯然離「驚怖」還有很長一段距離。這是他得到的第二個結論。今夜是兩人正式將彼此瞧個清楚透徹的機會。
除了玲瓏的身材還算討人喜歡之外,曾素問的外觀完全找不出一絲絲起眼的地方。她的臉蛋太過嬌小,因此濃密的發叢儼然對她的螓首形成沉重的負擔;唇形雖然符合櫻桃小口的標準,略微豐滿的唇瓣卻又稍嫌太有女人味;弧度優美的柳眉並未替她的外觀制造出點綴性的效果,反而讓那兩抹細密的濃黑色透露出野性剛強。因此,她的五官分開來看絕對屬于一等一的美女,但組合起來的效果硬是有那麼一點點差強人意。
然而,那對眼楮。
那對眼楮!
天上的星芒彷佛亮進她的瞳仁里。
直到見著她出奇靈活的雙眸,仲修這才真正了解「畫龍點楮」的意思。
她的眼光沒有一刻是靜止的。這個說法並非代表曾素問的眼神不正,只是,即使她定定注視著某個焦點的時候,琉璃般的水光也不斷在她眼眶內盈盈幻化著,時而專注認真,時而活潑調皮,彷佛這雙秋眸本身是自主的,具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你不怕我?」他一直以為姑娘家比男人更容易嚇呆掉。
「你打算傷害我嗎?」曾素問偏頭質詢道。
「不打算。」他搖首。
「那我沒有理由畏懼你,不是嗎?」她以一種合情入理的口吻解釋。
「有道理。」仲修不得不點頭贊同。
有道理嗎?
不對呀!他一開始偷襲她的時候,她並不曉得自己不打算傷害她,既然如此,她應該先怕了再說。
「夜行人,你的輕身功夫好象還過得去。我準備侵入其中一間華宅,你想不想跟著來?」她竟然邀請初見面的男人陪她闖天關。「可以告訴我咱們闖空門的原因嗎?」他維持彬彬有禮的態度。
「我住的地方少了一間膳廚。很奇怪吧?我怎麼想就是想不透。我是說,換成了你,你一定也會懷疑平常奴僕們是從哪兒變出飯食來的,對吧?像我,已經思索了兩天仍然猜不出來。」她用力點頭以強調自己的說法,彷佛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話解釋了一切。
「你打算找到一個有廚房的地方?」他已經跟上曾素問的談話速度。
「對。」曾素問屬于行動派,說話的同時,拉著他的大手再度踏上尋寶之途。「受人監禁已經夠悲慘的了,沒理由要求我餓肚子。」
「你餓著了?」仲修猛然煞住腳步。他可以對天發誓,無論自己再如何壞心,也不可能讓宮女們害她承受空月復的苦楚。
八成是尚膳監的人誤會她是失寵的嬪妃,所以順手污走寧和宮采買糧物的伙食費,一天只供應她一、兩餐。若果如此,聞人獨傲會宰了他!而他會宰了那幫聯合欺負她的僕佣。
「剛才好象听你提到過,平常奴婢會‘變出’飯食來。」他的口吻嚴肅起來。
兩人彷佛將深夜站在花園里談論民生問題視為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們一天變出三頓,餐餐大魚大肉,確實很周到。」她的回答驅走任何貪污詐騙的揣測。「但是那些雞呀、鴨啊就很可憐了。想想看,當天早上它們可能還在地上跑,臨到傍晚就得下鍋熬湯頭,那不是很悲哀嗎?」
他听出一點頭緒來了。
「所以你吃素?」這女娃相當了解迂回曲折的描述方法。
「對。」曾素問鑽過紫藤編串起來的拱門花架,直直撞向他的寢宮。
仲修趕緊第二度叫停。再讓她走下去可不得了,帝王的睡榻附近,警戒程度比寧和宮嚴密一百倍不上。事實上,他已經開始納悶,剛才一路過來,為何沒有驚動任何一名侍衛?
「你何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喚醒奴僕,囑咐他們替你端來一份純素的飧食?」他當下替嬌客找著合理解決的途徑。
「我不能讓他們傷心。」曾素問沮喪地回答。「每回他們端來一份餐點的時候,眼神總是充滿期待,彷佛等著我說出一句短短的、贊賞的話。我沒法子吃掉他們精心變出來的食物已經夠糟糕了,如果再回頭指責他們送錯了內容,那不是很惡劣嗎?」
仲修已經習慣了受人伺候,從來沒想過傷了他們心意的問題。曾小姐的念頭倒是挺新鮮的。
「為主子服務是奴婢的職責,他們唯有在令主人失望的時候才會覺得傷心。」他牽著她的手往回走。「再說,讓他們傷心又如何?反正他們也不可能私自逃離府邸。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你的脾氣和習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