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倚月自己硬要跟我回來,我不忍心她流落街頭才答應的。」事情的真相確實是如此,他沒必要說謊。
「去去去,去找你媽懺悔,教她罰你面壁思過,別留在這里打擾我玩電腦。」齊父听夠了。
說謊的小孩必須接受處罰,即使年近三字頭也一樣。
「爸,你這麼說不公平,爸……」他被父親大人從皮椅後頭揪起來,一路拎到走廊上。「爸,不信你可以去問媽,你不可以──你,喂……」
砰!他的鼻尖差點被合攏的門扉夾成扁平狀。
年頭真的變了,做善事不被感激也就罷了,反正人人都該存著為善不欲人知的精神,可是他家的天才老爹竟然來個全盤否定,這就有點太過分了。
究竟是他們父子關系出了問題,抑或他做人太失敗?
「回台北?」倚月的每根神經都在跳舞。「什麼時候?去多久?真的要帶我去嗎?」
「對;今天下午;一個星期;真的。」他又回復言簡意賅的本色。
自從齊氏父子的書房對話之後,他們又僵持了七天,偶爾踫面了才交換幾句︰「嗨」、「你好」、「天氣很好」、「對呀」甚至連對方的正臉也不看一眼,到最後連「好久不見」都出籠了。然而今天一大早齊霖就主動向倚月提起他要到台北辦事,順道帶她一起去玩玩。
倚月暗自推算,這個方案有沒有可能是他求和的第一步?
「好呀、好呀!當然要去。」她寧死不肯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一天到晚窩在山上,放眼望去連一間‘拐之麼麼’也沒有,悶都悶死了。」
「拐之麼麼?」齊霖納悶,這是哪一國的語言。
「7─11啦!」她和老人家似乎有了代溝。
倚月快樂似神仙,飛回房間里整理行李,十分鐘順利出發。
即使與他這種缺乏情趣的類人猿同游,稍微影響了她的玩興,不過看在他肯自願當車夫的份上,她願意原諒他一次。
「你來台北做什麼?」四個鐘頭後,她隔著吉普車窗已經看到高聳的新光三越大樓。
「辦事。」一路上他每句話的長度不超過五個字。
「辦什麼事?」她的心情還算不錯,所以願意陪他玩引導說話游戲。
「土地的事。」他目視前方,不偏不倚。
「土地的什麼事?」她這才知道原來齊家在台北還有其他土地。
「土地管理的事。」
太好了,起碼他還說了六個字。
「你應該雇用一個代理人幫忙管理。」她分析道︰「如果你每次都要千里迢迢的跑一趟台北,豈不累死人了。」
「我想親自看看。」他替這段對話劃下簡短的句點。
倚月翻了個白眼。他真的讓人很累!到底齊媽媽少生了哪條神經給他。
「停車!」她忽然在叫。
「什麼?」
「停車啦!」她干脆自己踩向煞車板。
奧吱!吉普車在早晴的南京東路上滑出俐落的弧線,弧線的底端赫然是一根電線桿。
危險!他的腳底板趕緊推開她的小金蓮,方向盤急急轉向右邊,煞停下來。
而她,早在剛才速度放緩的時候跳下車了。
懊死的!她以為這樣玩命的舉動可以拿來開玩笑?
「蘇倚月!」他火大地追過去,只要涉及罵人,他的說話速度向來連三姑六婆也望塵莫及。「你沒事給我玩跳車,這種動作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對摔斷脖子這碼子事有興趣,我可沒有!當心我把你鎖在後車廂里閉門思過。蘇倚月,我在和你說話,你听進去沒有?」
齊霖終于趕到她身畔,這妮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任他罵。裝傻扮可憐就有用嗎?對于任何罔顧生命的愚行,他不接納招降的舉措。
「你發什麼呆──」
「你看!」她指著正前方的建築物。
他們正處于南京東路的菁華地段,眼前巍然聳立的商業大樓共有十六層樓,每層十七間,完全租出之後,每月的房租淨收額起碼在一千萬元以上。他對這棟商業大樓的細節了如指掌,因為,若非當年他老爸的一時頭腦不清楚,現在這棟大樓的所有人應該姓齊。
沒錯!他們正立足在拖垮蘇為仁的地皮上。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她忽然出聲。「蘇老頭把他的全副家當賭進這座大樓,孰料被房屋滯銷給拖垮了,而現在呢?」
他並沒搭腔。
現在商業大樓仍然好端端的挺立在原地,該出租的戶數已經出租,該售賣的住宅也已售賣,替所主人賺進大把鈔票,徒讓那個姓蘇的傻瓜落個為人作嫁的下場。這絕對是蘇為仁今生所踢到的最大、最硬的一塊鐵板。
「類人猿,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她興致又起,拉著他繞往建築物的後牆部分。
「做什麼?」難得見到她的眼中興起一丁點火花,他只好順著她溜達過去。
「應該在這一帶沒錯……」她蹲在右側角落,思量一會兒,居然扒開人家種花的黑泥。
「倚月!」他的低喚聲充滿反對阻止的意味。
「別吵,還不快點過來幫忙。」她不甘心只有自己擔當偷雞模狗的重任,還想拖他一起下水。
「不!」他拒絕得明了爽快。
她選擇忽視他的單音節,泥鰍手牽過他的領帶,硬把他拖下水。
「兩個人、四只手比較快嘛!」倚月興匆匆的。
「你到底要找什麼?」齊霖只想盡快完成任務,早早逃離現場。
「盡避挖就是了……」她手的動作猛地一緩。「也!有了,有了,在這里。」加緊拔開擋路礙事的泥土。「你看!」
齊霖以為看錯了,下意識想揉揉眼楮,這才想到自己的手上沾滿濕髒的污土。
尖嘴螺絲起子在堅硬平滑的石質面,以三橫兩筆的精簡手法刻劃出生動的圖案──一只烏龜騎著兩輪的交通工具呵呵笑,脖子上打著斜紋領帶;旁邊還寫著幾行小字︰兩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蘇老怪,女兒要,他不睬,偏偏送給王小開。
「不錯吧!有創意喔!」她咪咪笑。
「旁邊的兒歌是什麼意思?」他的領悟力稍微遲頓一點。沒辦法,類人猿嘛!腦部發育是比平常人緩慢幾百年。
「大樓初落成的時候,小女子就讀的國中正好掀起越野車的風潮,我一時手癢,破天荒向老頭子要求買一台作為生日禮物,他隨口答應下來。後來听秘書阿姨說他確實幫我訂了一輛,但是我等了兩個月都沒拿到,有一天到公司去大興問罪之師,恰巧听見‘宏觀’的王董事長向他道謝,說王大公子很喜歡那台越野車。我當下就知道他又逮著機會拿去籠絡人心了。」她聳聳肩。從小到大她被犧牲的情況發生過太多次,早就習慣了。「為了表示嚴正的抗議,我特地在他的‘得意之作’底下留話。」
現在听起來,這是小事一樁,然而對當時的倚月而言,其中的傷害性是永生難忘的。憑她掌上明珠的身份,原本應該受盡嬌寵,結果反倒淪為二等公民。
齊霖忽然很想把蘇為仁從墳里掘出來,狠K他一頓。
「事情發生在你的國中時期?」為了轉移她傷懷的記憶,他故意敲敲額頭沉吟。「我想想看,你就讀國中的時候,我已經服完兵投,嗯……當時應該剛回到齊氏茶業……對了,茶廠才剛被我父親大人搞得一團亂……哇!當時我已經很老了!」
「才不會呢!」她不依地大喊。哪能讓他憑一個老字就隨便翹頭。「配我剛剛好!」
為了證明她所言非虛,倚月章魚似的勾向他的脖子。
「你的手!」怎麼可以拿烏漆抹黑的爪子在他的白襯衫上面模來模去。「別玩了,先回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