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聲地詛咒著。該死的女娃兒對這一帶山區人生地不熟,況且此際正值冬雨的黑夜,假如她一個疏忽,滑落濕漉漉的山坡,即使沒死也去掉半條命。
「媽!媽!」他扯直嗓門吼叫,「她失蹤了。」
「什麼?」齊母震驚的身影隨即出現在倉庫門口。
「我出去找她,你留在家里等消息!」齊霖奔向車庫,飛快地跳上吉普車。
他就不信在這種一條路通到底的山區,她能躲到哪里去!
倚月最有可能循著公路走下山,沿途試著招攬過路的便車載她一小程。
雨越下越大,若他記得沒錯,倚月身上好像只穿著一件長袖T恤,她禁受得起山上的夜寒嗎?
吉普車奔馳在黑夜里,柏油路畔的涼亭忽然吸引住他的眼角余光。那是──候車亭?
他緩下車速,仔細考量倚月已經搭上客運的可能性。以她離開的時間來判斷,應該趕得上七點的客運班車。
決定了,追上去看看,老舊的山路公車決計賽不過他的高性能吉普車。
齊霖加重踩踏油門的力道,越野吉普車轟地馳向遠方的燈火。疾駛了二十分鐘,蜿蜒如蛟蛇的山路上已經隱隱瞟見兩朵亮紅色的車輛尾燈。
他加速趕車到台汽客運的前方,打方向燈示意司機停下來。
「奇怪,這個人要干什麼?」司機吐掉一口檳榔汁,慢慢將龐大的車身停在路邊。「喂,先生,你很鴨霸喔!這里沒有公共車站啦!你應該到下站去等車。」
齊霖跳出越野吉普車,三兩步奔上公車車廂。放眼望去,約莫只有十來個乘客,個個張大了眼楮等待「公路急先鋒」的臨檢。
蜷窩在最後一排拼命打冷顫的倚月驀地凝住全身的動作。
有騷動!是哪個活得不耐煩的家伙干擾了她的逃亡行動?她探頭瞧向車窗外。咦,那輛吉普車好眼熟……
「失禮,運將,我找人,馬上就好,不會擔誤太久。」要命的低沉嗓音操著簡短的語句問候,听進她耳里仿佛牛頭馬面的催魂符。
類人猿!他跟上來做什麼?
懊死,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捉回去。
「你很厲害哦!找人找到公車上,是不是你的牽手吵架吵輸了,所以偷偷溜出來?」司機顯然對意外降臨的好戲抱持高度的興致。
倚月極力把自己縴小的嬌軀縮藏在椅子之間的縫隙,心里偷偷回答運將的疑問──只有倒了八輩子楣的女人才會榮任那只類人猿的牽手。
「哈啾!」一聲小小的噴嚏暴露了她的行蹤。
她開始祈禱,老天保佑他沒听到、老天保佑他沒听到、老天保佑他沒听到……
「蘇倚月!」
祈禱失效!沉重的腳步聲襲向她的藏身地點,下一秒鐘鐵鉗似的大手仿效老鷹捉小雞的勢子把她揪到半空中。
死了!
「放──放開──哈啾!」她老實不客氣地噴了他滿頭滿臉。
「你還有膽子幫我洗臉!苞我回去!」盈盈而握的腰肢在肋下一挾,怒火高漲的「追夫」邁向車門。
「不要,我干嘛要跟你回去?」她的手使勁勾住椅背的扶手,「救命呀!綁架呀!大家快去報警──哈啾!」
「閉嘴。」他反手後住她的嗓音出處。「哎呀!」
臭丫頭竟敢咬他!
「先生,阿你們是……」一個肥墩墩的中年女人遲疑地插嘴。
倚月宛如在迷霧中發現了燈塔。「伯母,救命呀!炳啾──我根本不認識這個男人,他綁架我。」
「胡說!」他連忙向眾人澄清自己的名譽。「我並沒有綁架她,這個女孩是我的──我的──」
他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兩人有什麼直接關系。
「你們看!」倚月立刻逮住他的小辮子。「他連自己和我是什麼關系都說不出來,居然好意思辯稱他沒有綁架我。他是綁匪,真的!」
「閉嘴!」他慷慨大方地賞她俏臀一記「降龍十八掌」。
「先生,你們鬧完了沒,我還要開公車哩!」司機站出來充當和事佬。「不然這樣啦!你們在車上慢慢談,我繼續把車子開下山。」
「不行。」他斷然回絕。「這個女孩子是我的員工,她半夜從工場逃出來,我必須帶她回去,查查她有沒有偷拿我的貴重物品。」
他學壞了,要捏造故事大家一起來,他不見得會掰輸她。
「哦──」所有旁觀者發出原來如此的呼聲。
「胡說,他說謊,你們不要被他騙了。」倚月急了。「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多塊,根本沒有偷他──唔……」
熊掌不由分說地捂住她的櫻唇。
「對不起,佔用大家的時間。」他禮貌的鞠躬,這才挾著背主私逃的小女僕退下舞台。
好戲大致告一段落,車上的乘客各自還有事情等著處理,沒工夫看完整出余興節?俊9?掂嚕嗟囊?嬪?絛?幌蛭粗?穆猛荊?嬲?魴?粥性擁南仿牖?賢回5木淶恪?
「別……放開我!喲,等等我呀!」她掙月兌齊霖的控制,追在尾燈只剩兩點暗紅的公車後頭又叫又跳。「我已經付過車資了,等我呀!」
他女乃女乃的,她明天就去台汽投訴。
「走!」牢頭的冷言冷語寒過山風一百倍。
「走到哪里去?哈啾──」倚月拭掉滴垂下來的鼻涕。「反正我當初冒冒失失地跟著上你家,原本就不受到歡迎,現在收拾包袱滾回台北,不是正合你和‘女乃媽’的意,你憑什麼抓我回去?」她揚高桀傲不馴的下巴。
以道理而論,似乎她比較站得住腳。
「你以為齊家算什麼地方?由得你說來便來,要走便走嗎?」不得已,齊霖只好端出強勢的君主專制架子。
山風吹來,她忍不住打個寒顫。「不然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齊霖點出一根食指教訓她。「現在的年輕人遇到問題便只曉得逃家,才會一天到晚有人誤入岐途。」
「什麼叫逃‘家’?南投又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茶葉樹。事實上,我正準備‘逃回家’哩!」她即刻提出一針見血的反駁。
「你在台北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難道還想回去投靠那些一表三千里的遠親?」
「我……」她被問住了。
「算了吧!倘若人家真的有心收容你,又怎會放任你淪落在違章建築里討生活。」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美夢。
「我……我可以去……我……」她表情漸漸茫然起來。
「那間鐵皮小屋,這會兒只怕已被成平地了,你還能回到哪里去?」
兩人陷入沉默。
是呀!她家在哪里?天下之大,竟然沒一處她蘇倚月落腳的住所!
兩道透明的清泉悄悄滑下蒼白如雪的玉頰,而她自己卻渾然未覺。
自她長記性開始,生離死別的情景便不斷在她生命中上演。先是母邞漪G去,而且父親經年累月的離家奔波,即使僥幸在家看見他,父女倆也往往生疏得不知該說些什麼。然後父親去世不到三年,相依為命的王嫂也撒手人寰。
同樣是雙十年華的芳齡,當其他女孩子為了漂亮衣服和「男朋友不理我」而煩心的時候,她卻必須為生活的現實而打拼。
她為何該獨自做這麼多?她也有權利享受青春歲月呀!
她的父母呢?朋友呢?親戚呢?
事到臨頭,竟然只有父親的宿敵願意收容她。
「我可以打工賺錢,想法子……想法子養活自己……」哀傷染紅了眼眶,與黑夜的霜霧融合成一體。
「倚月……」齊霖忽然懊悔不已。她只是一個小女孩,而他卻不斷以殘酷的現實來擊潰她,這算什麼跟什麼?「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覺得有必要讓你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