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他買下台北市內的一塊精華地,並且賭下巨資蓋好了兩棟高級住宅,沒想到好死不死的遇上房地產不景氣,蓋好的房子完全滯銷。因此「蘇禾」這家中型機構就在周轉不靈的情形下,垮台為商圈的歷史遺跡,徒留下一堆繼續唾毀他名譽的舊敵,和幾大卡車討不到錢的債主。
案親的死,老實說,倚月並不感到特別難過,反正這男人的榮耀和起落完全沒有她分享的余地,既然如此,在他喪禮上滴下幾顆矯情的淚水就算仁至義盡了。
但是,自小一起相互扶助的女管家去逝,卻讓她打從心底揪痛上台面。
「去你的!」她一腳踢飛可口可樂的空鋁罐。「你為什麼要死?可惡的家伙,不守信用!白白丟下我,自個兒升到天堂去亨福,我真是看清你了。」
一顆橢圓形的淚珠滑下臉頰,被她憤怒的玉手抹去。
她向來不傷心的。從小苞隨著冷漠的父親長大的經驗教會她一件事,悲憤和自憐自艾只會暴露出自己的弱點,讓她更容易受到外力的傷害,惟有用堅強的武裝保護自己,才能免于被敵人查察她的痛處。因此她習慣用怒火、譏誚來掩飾悲傷的情緒,用嚴苛的批評來取代可悲乞憐的言語。
她是強者!即使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孤軍奮戰,沒有強而有力的靠山做後盾,她蘇倚月,也絕對不會被環境擊倒!
「我一定會成為最後的贏家!」她仰天大喊,正式對命運之神撂下戰貼,喊完之後深呼吸一下──
嗯,好爽!每天一吼,有益身心健康!
既然她的心情稍微平復下來了,接下來就該考慮現實問題。王嫂的喪葬費用應該上哪兒商借呢?還有,最近一年發生了太多變數,連帶影響到她的課業成績,今年的大學聯考給它很不小心的失利了,下個年度的重考補習費又該從哪里生出來?
唉!倚月無奈的吐口氣。人窮氣就短,她空有滿月復雄心壯志又有什麼用?趕緊想法子養活自己才是正經。誰都曉得她蘇倚月是個名副其實的機會主義者,現在只要有個錢多多的瘟生自動送上門來,即使賣身她也干了。
對了,她忽然記起來前陣子好像把王嫂賣菜的余款零頭扔進五斗櫃里,總數應該還剩一、兩千塊,夠她撐上十幾天了。
丙然天無絕人之路!
「我不會被打倒的!」倚月立刻再補一句心戰喊話,就當是替自己加油打氣吧!
她快步踏上回家的巷徑,暗弄盡頭鋪著一處不大不小的沙石子空地,她和王嫂過去三百多個日子,便是委身在小空地上的鐵皮違章建築。
人雖去,樓未空,起碼她這半個主人仍然苟活在世上。有家的感覺,真好!不被命運打敗的感覺,真好!
真……這是在干什麼?
她的腳步倏然停在空地的邊緣。
「喂!東西全搬出來了嗎?」一身工人裝扮的壯漢站在她家門口吆喝著。
「搬完啦!」兩個男人扛著她的餐桌兼書桌走出鐵皮屋。
「好,把怪手開進來,我們先拆前面的塑膠搭棚後面的鐵皮部分待會兒再動手。」
倚月的小嘴張大成兩顆生雞蛋的寬度,呆呆打量前方的景象。
隆隆的引擎聲發動,一部外形酷似火戰車的怪物大舉入侵她的家園,萬惡的機器手臂毫不留情的侵擊著違章小屋,嘩啦聲響起,她的「家」仿佛被刀子劃開的女乃油,馬上切成兩半。
她的家!那群土匪居然擅自拆掉她的家!任何剛從哀淒場合歸來的主人,見到這幕場景,絕對有權利當場發瘋,然後免費住進松山精神病院,享受VIP會員獨享的專有權益。
「住手,住手!住──手──」她發出原居住民出征的戰吼,奮勇攻進凌亂的現場,捍衛脆弱的家園。
「喝!」怪手司機硬生生定住下挖的機器手臂。好險,好險!差點掘中一個活寶貝。
「查某囡仔,你是不驚死喲?」工頭吐出一口檳榔汁。她想自殺盡避到淡水河邊往下跳,沒人會阻止,但是如果害他們吃上人命官司就夭壽了。
「不怕死的人是你們!我問你,為什麼破壞我的房子?」她兩腿劈開,雙手叉腰,一副復仇女神聲討正義的姿態。
這陣子她已經被衰神欺負得夠慘了,沒想到連人類同樣也上門軋一腳。
「你的房子?」工頭愣了一下。「不可能吧?小姐,你會不會認錯?」
倚月的牙根澀酸得冒泡。這票工人們把吃飯工具全弄進來了,拆除機器霸佔了整片空地,他們不分青紅皂白,竟然敢到她的地頭上動土。
「我當然沒有認錯,這個地方又不是什麼度假別墅,人人爭著認領。」她搶白。
有道理!堡頭不得不點頭贊同。
所有工人眼見拆遷過程演變成曲折離奇的攻防戰,不由得全停下手邊的工作,靜待結果揭曉。
「不對呀!鮑文上明明指出,這處違章建築專門作為儲藏倉庫,沒人住的。」工頭搔了搔腦袋。
「難不成我是鬼嗎?」她的指尖遙遙對準他的腦袋,似乎巴不得那根食指變成左輪手槍。「你們別欺負我不懂法律,即使營建單位強制拆遷違章建築,也應該在事前發出拆除通知。你們非但沒有知會過我,而且還莫名其妙的就把怪手駛進來,自己隨便亂拆房子,眼里還有沒有三民主義的中心思想︰主權在房客呀?」
原來那個什麼三民主義是這麼寫的,他王阿三啥子好書都念過,唯獨漏掉三民主義這一本。
「哎呀!我不跟你吵了啦!地主和律師在巷子口,你自己去找他們理論,我們只負責做工,才不管三民、五民的。」工頭干脆把燙手山芋拋給地主大人。
倚月這下子開了眼界。她萬萬沒想到房東居然連律師都找來了,好歹她和王嫂也是付過房租的,Who怕Who?別以為她年紀輕就好欺負。
「好,我警告你們,在我回來之前不準亂動。」她偷偷計算好對方的陣線。
一部怪手,兩輛推土機,七個工人,幾把鏟子和鐵鍬。OK,她記住了,待會兒即使多出一個幫手,她也會教這幫大猩猩好看。
她慢慢轉過身,頸項上的寒毛豎得直直的。
叮咚!金屬落地的聲音。
「是誰?是誰偷挖我的鐵皮牆?」她火速面對這些萬惡的幫凶。
無辜波及戰火的工人呆愣在原地。
「啊,我五塊錢銅板掉在地上也不行?」恰查某!
「哼!」倚月調整頭繼續往外走。別以為她會中了他們的調虎離山之計。
她邁了兩三步,冷不防回首臨檢他們。「有沒有人亂動?」
「啊──」工人乙的打火機擦了兩下,驀然被她的眼光凝住。
好家伙,只是抽根煙而已,沒有被逮到小辮子。
堡頭失去耐性了。「小姐,你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是不是?趕快去啦!」
「哼!你們最好別亂來。」她終于死心地離開沙石子空地。
他們居然找了個律師來!凡是從事律師職業的人向來被她歸類為與公共廁所的馬桶同一個等級。想當初她老爹故世,就是那一票債權人的律師剝光了蘇家的所有遺產,連大宅子也逃不過被查封拍賣的命運,所以在她心中「律師」兩字可以代換為「惡狼」,而任何會扉用律師的人,當然就是和野狼搭檔為奸的「狽」類動物。
不過她的房東聘請了一個律師倒是挺奇怪的。如果她的記憶力仍然保持著十九歲年輕人的鮮活程度,她記得違章建築的原屋主是個神情猥瑣的老頭子,半睜半閉的眼皮仿佛永遠睡不飽似的。這種市井小民勉強求得自己三餐飯已經很不容易了,哪來的余錢找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