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良久後,月慈站起身,對著林駒的住處輕聲道︰「再見。」
巷子里靜悄悄的,連她離去的腳步都寂靜無聲,就仿佛她在這里從沒留下過任何足跡般。
第八章
早上七點半,山中的濃霧尚未完全散去。
月慈站在青青國小的校門口,向每一個進入校門的小學生打招呼。
這里的學生相當兩極化,不是靦腆地低頭,就是大聲地高喊︰「葉老師早!」
如果閉上眼,還可以听見回音在群山中環繞。
三年前,月慈辭去原本的工作回南部家鄉,專心準備國小師資的考試;而在考上後,她選擇了這間位于花蓮山上的小學——全校學生不超過五百人的小學校,她想揮別都市的塵囂,向過去混亂的人際關系告別。
這里的學生大多家庭貧困,必須幫忙家里的農事,因此成績表現都不理想;不過因為有相當高的比例是原住民子女,雖然都已漢化,可常在山里跑跳的孩子體育方面表現自然優異。校長室里掛滿了獎牌,都是學生們在各式體育比賽中辛苦得來的。
月慈和學生處得很好,因為她和其他的女老師不同,喜歡跟小孩子們賽跑、打棒球;不過在體育細胞健全的學生身上,月慈討不到便宜,不過開心就好。
這里的老師怪胎特別多,雖然都還算親切,但是無厘頭的程度讓月慈難以招架。
瞧,迎面就來了一個。
「葉老師,早啊。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一回答就沒完沒了,但她還是勉強說道︰「是新建的科學教室完工的日子。李老師,我說得對嗎?」
老李扶扶眼鏡︰「我們一間小小的學校新蓋教室能影響人類歷史嗎?今天是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的日子,這才值得紀念啊!」
有「歷史上的今天」之譽的李老師,每天一見面就是提今天是什麼大日子,然後再仔細分析這樣事件的前因後果,可以說一小時以上。
「從前從前,人們對月亮充滿神話般的想象,例如希臘人認為……」
哇,這次恐怕會講超過三個鐘頭!月慈想起三年前的今天,老李從各民族的月亮神話說起,然後轉到恆星、行星與衛星的運轉原理;接著再提到美國與蘇俄當時的太空競賽,最後講起月球上的物質以及科幻小說對月球的描寫。
當時還是菜鳥的月慈忍耐著听完,往後學聰明了就都借故離開。
不過今天顯然不用大費周章地抽身了,另一個綽號「醉仙」的趙老師湊過來。
「說到月亮啊,我就想起李白詩‘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還有幾首……」
趙老師常常喝得醉醺醺,又常自夸自己是詩仙李白再世。可惜他只會背詩,自身沒什麼創作才華。
老趙、老李可是絕佳二人組,一聊起來就沒完,不過月慈一直覺得奇怪,他們明明都各說各的,這樣也能聊天,真是無奇不有。
此時陳校長踱步過來。「我覺得有一股酒味。」
「沒這回事,我上次听了校長的話後,就好幾天沒喝了。」老趙撇清。
月慈也不覺得有酒味,但是陳校長的鼻子非常靈,可以聞到一公里外的花香。
「很抱歉,你的公事包還是讓我看看。」陳校長堅持。
老趙乖乖交出來,果然里面擺了一瓶尚未開封的酒。
「身為老師還是要以身作則,不要帶酒來學校……」陳校長開始訓話,幸好周圍沒有學生,否則老趙可糗大了。
「這是來學校的路上學生家長給我的,不好意思不收……」
「那更不行了,你也知道許多原住民家長沉迷酒精,你應該作榜樣戒酒啊。像葉老師這樣多好,滴酒不沾……」
幸好這時候上課鈴聲響起,化解了大家的尷尬,老師們各自前往教室。
月慈經過隔壁班教室前,看見謝老師站在講台上︰「各……各位……各位小朋……朋……小朋友,今天是……是……返校日……」
謝老師剛畢業沒多久,一緊張就容易口吃,月慈看到學生們都在底下聊天,沒人理台上的謝老師正努力克服不習慣在眾人面前講話的恐懼。
餅一陣子應該就適應多了吧,現在還在暑假,開學前克服就好。月慈一邊想一邊踏入她的教室。
「起立,老師好!」
結束了一天繁忙的工作,月慈回到員工宿舍,打開信箱,里面躺著一封家里轉寄過來的喜帖,還沒來得及拆開,隔壁的吳曉梅老師就走了過來。
「又是紅包炸彈啊?你什麼時候也發一張喜帖給我呢?」
「不急啦!」月慈答道。
「你真奇怪,為什麼挑了這麼偏僻的地方教書?這里很難找好對象呢!我家鄉在這所以回來貢獻鄉里,你為什麼不回自己家鄉去呢?」
這問題曉梅問過好幾次了,月慈都不厭其煩地回答她,因為喜歡這里依山傍水,環境清幽風景好。
事實上是因為當初她辭職在家準備師資考試時,王仁柏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勸她回心轉意,逼得她家里只好改電話號碼;可是不死心的王仁柏每逢假日就南下上門叫囂,月慈不堪其優,就特地挑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以躲避糾纏。
沒想到一晃眼三年就過去了,月慈已經很少想起以前的恩恩怨怨,也沒有打算尋找新的春天。不過隔壁的曉梅極為熱心,總是要幫忙月慈介紹對象。
幾個月前,曉梅又提起要作媒,月慈忍不住說︰
「你三十四了還小泵獨處,不是應該比我更著急嗎?」
「哎呀!我過三十後就放棄了,你還不到三十才該努力找。學校正在建科學教室不是嗎?我打听過了,那個建築師四十歲,未婚。你看怎麼樣?」
這地方難得來個單身漢,就被捧成黃金珍寶,也太夸張了吧!當時月慈以年紀相差太多回絕了。
這會兒月慈手上拿著剛寄來的喜帖,又觸發了曉梅的靈感。
「我想起來了!敖近郵局的職員小王還沒結婚。他三十五歲,不會太老吧?我可以安排你們見面!」
照曉梅熱心的程度,方圓兩公里內的單身漢統統無一幸免,都被她列在參考名單上。
「相差六歲,不是會相克嗎?」
這時候迷信正好拿來利用,這個地方的人特別相信這些,甚至有人連出門都要看黃歷決定往哪個方位走。
「對喔!」曉梅又想了想︰「那麼新來的謝老師,你看如何?女大男小也不錯啊!」
「你饒了我吧!」
好不容易才將曉梅支開,月慈才拆開手上的喜帖。
真是出乎她的意料,是王仁柏和小惠!
月慈百味雜陳,時間可以改變一切,當初王仁柏還信誓旦旦要等她回頭,非她不娶,害她當時痛苦萬分,擔心自己害了他的美好姻緣。
「人總是會變的。」
她想起和林駒一起吃火鍋的那一夜,林駒說這句話的表情。
王仁柏都結婚了,那麼林駒怎麼樣了呢?是不是也與另一個女子共組了家庭?
她相信那個女人一定也很欣賞林駒的溫柔和細心。
月慈輕嘆,沒什麼好抱怨的,這都是她自己作出的選擇。
她來回看了幾遍,才翻開母親附在喜帖中的短信
將王仁柏寄到家里的喜帖轉寄給你,看了之後你應該明白他不會再來糾纏你了,想辦法調回家鄉的學校吧!
母字
母親說的有道理,她的確沒有必要再繼續待在這了。
她打開窗,看著青山綠水,其實選擇這,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理由。雖然那個理由看來不切實際,可是這是支持月慈的力量。
麥可跳上月慈的膝,很快地進入夢鄉,貓咪不會了解人的復雜思緒,也許連月慈本身都不太了解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