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男人,她實在模不透,從一開始便是。
開始時,她覺得他的眉宇之間有著壓抑多年的沉郁,是為亡妻;而後,他輕佻浪蕩的言行,又教她恨不得痛宰他泄恨;但有的時候,他幽黯瞳眸又太過深沉,難以一眼看盡……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實的他?
雍莫離絕對不是個簡單的男人,與他周旋,她真有勝算嗎?這一刻,她也不肯定了。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走離所居苑落太遠,等她發覺正欲往回走時,幾道輕細的談話聲飄入耳中,她好奇地止住步伐。
「欸!妳們听說了沒有?咱們堡內來了個貴客耶!」
「何止听說,我剛剛還看見了呢!」
「怎麼樣、怎麼樣?她是不是長得很像──」
「喂!妳可別多嘴,堡主今兒個一早就交代下來了,誰都不準亂嚼舌根,否則一律趕出嘯南堡。妳們知道,堡主向來是鐵令如山、言出必行的,妳們說話可得當心點。」
「知道啦!妳怎麼像個老太婆似的。反正這兒又沒外人,自家姊妹聊聊也不行嗎?」
「對呀、對呀!大伙兒都說咱們這位嬌客生得極似堡主夫人,我進嘯南堡不過五年,無緣見到堡主夫人,可是秋姨娘我是見過的,南姑娘和秋姨娘還真有些神似呢!」
「沒錯!琴姊,妳在嘯南堡待了十多年了,見過堡主夫人,妳倒是說說,這南姑娘到底像不像堡主夫人?」
被喚做「琴姊」的年長婢女嘆了一口氣,說道:「何止是像,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難怪堡主要我們拿她當自家人服侍,不許怠慢。」
「大家都說秋姨娘是因為長得像堡主夫人,才有幸讓堡主給迎進門,而南姑娘既然更像堡主夫人,妳們說堡主會不會……」
「唉!那是遲早的事。誰都曉得堡主對堡主夫人愛戀甚深,偏偏堡主夫人紅顏薄命……堡主太思念堡主夫人了,會有移情作用也是人之常情……」
接下來她們說了些什麼,南湘翊已無心細听。
走在回程的路上,她腦中縈繞的淨是婢女們的談話內容。
是嗎?這就是她之所以得到他另眼相待的原因?
執意求得她的心,不是因為挑戰或他所說的好玩,而是他真的要她?
難怪昨晚乍見她時他會如此震愕,只因她長得像他已逝的愛妻。
蹲踞在池塘邊,波光粼粼的池面倒映出一張清雅麗顏,她恍惚地撫上面頰。
他的妻子……就是這個樣子嗎?
想起他昨晚的百般撩逗,莫非他便是用這種方式勾誘單秋娘的?難怪單秋娘甘心為妾,誰又能抗拒得了他這般的魅惑情挑呢?縱使是火海,也只能沉淪了。
那她又算什麼?另一個單秋娘嗎?
再怎麼像,終究也只是個替身,他都明明白白說了,今生之妻,唯一人而已,她不要成為另一個秋姨娘,重蹈單秋娘的覆轍,這樣的角色太悲哀。
南湘翊于是更加堅定了最初的想法。她要牢牢地守住自己的心,不讓它有一丁點沉淪的機會,一個月後,雍莫離下他的黃泉路,而她走她的陽關道,一切都會結束的。
◇◇◇
整個嘯南堡,說大其實也挺小的,事情一經過談論,人多嘴雜下,便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版本之多,任君選擇。
因著「據說」極為肖似堡主夫人的南湘翊出現而挑起了塵封的往事,連帶的也免不了提到那個沒當滿三年雍家婦的單秋娘。
南湘翊一直有著疑惑,一名家世清白的女子,若非貪慕榮華,為何甘心委身為妾,守著一名無心于她的丈夫,一輩子當別人的影子?若真戀雍莫離甚深,那麼又是什麼原因,逼得她不得不投井輕生以求解月兌?真如外界所言,是雍莫離逼死了她嗎?
嘯南堡看似平靜,當中卻埋藏了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她想探掘,一股說不出來的渴切促使她這麼做。
接下來的幾天,南湘翊由婢僕口中斷斷續續組合出概略來。
雍莫離,一個太過深情,卻也無情的男子。妻子辭世後,他獨自教養女兒,五年當中,杜絕情根,獨善其身,就連煙花之地亦不見涉足,直到單秋娘出現。這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了。
許是單秋娘的容貌勾起了雍莫離的傷心往事,教他不慎飲個狂醉,酒後亂了性,只得擔起責任,將人給娶進門。
起初兩人還算和諧,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單秋娘愈來愈無法忍受丈夫心中長年佔著另一道影子,于是她吵、她鬧,用盡手段爭去丈夫的關注與垂憐,但都沒有用,她就是爭不過一個死人。
雍莫離受不了她的吵鬧,夫妻情分逐漸淡薄疏冷,終至厭棄了她。
失去丈夫的寵愛,單秋娘心灰意冷,在最後一回的爭吵中,雍莫離狠狠揮去的一記巴掌,斷了結發恩。
單秋娘又怨又恨,她不再期待,就在那一夜,她帶著月復中未成形的骨血投井自盡,決絕的以生命對雍莫離表達強烈的控訴與報復,存心要教他悔恨一世。
事情發生後,雍莫離卻不見失意,亦不流淚,平靜得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連喪事也吝于替她辦。
南湘翊無法對這個悲劇故事下任何的批注,因為如果雍莫離真是這樣一個冷漠無情的人,那今日他來招惹她,嘯南堡還有幾口井夠她跳?
可是,想歸想,內心深處卻隱約有另一道聲音不斷反駁她,「不是的!雍莫離絕對不是這種人,他是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
說不出那樣的篤定由何而來,但她就是願意相信他。
如果他真是個殘酷的人,那一夜,他是可以佔有她的,可是他沒有,勾誘撩逗她時也是點到為止,恰如其分的顧慮到了她的感受,最多就是讓她氣壞五髒六腑罷了……
他並沒有傷害她!光憑這一點,她便相信他不是那種會將女人逼到去跳井的人。
雖然他有很多地方還是很欠揍、很不可取!
踩著悠緩的步調,她漫步在皎潔月光下,突然一聲低抑的幽泣傳入耳中。
「娘……」
是那個喚做戀兒、日夜渴念母親、令人心疼的孩子。
南湘翊不由自主的移動步伐,待她發現時,人已經來到池畔,站在戀兒身後。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沒準備要打破沉默,只是靜靜地、無聲地站在她身後。
察覺到身後有影子晃動,戀兒火速回身,見著了她,旋即擦去淚痕,語氣凶惡地質問:「誰準妳站在我後面的?」
好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原來這是不被允許的嗎?下次請妳掛上『生人與狗勿近』的牌子。」
南湘翊很嚴肅的點點頭,語氣一本正經﹐完全不像在說笑,但戀兒還是听出自己被諷刺了。
「我知道妳是誰!听說妳長得很像我娘,所以想當勾引我爹的狐狸精!」戀兒不甘示弱,很快的反擊回來。
狐狸精?多深奧的詞匯,她小小年紀就這麼學問淵博,真是令人佩服。
「為什麼哭呢?」南湘翊問道,沒打算與八歲稚童計較。
「我才沒在哭!」
哼!死鴨子嘴硬的最佳版本上演了。南湘翊一臉懷疑的看著她,盯住她眼角那抹淚光。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戀兒粗聲道,用力抹去殘淚,故作凶狠的威脅道:「不準妳去告訴我爹,听到沒有?否則我要妳好看!」
嘖!架式十足呢!戀兒眉宇間那抹王者的氣勢南湘翊並不陌生,她在雍莫離身上曾看到過,很霸氣、很狂妄﹐宛如睥睨世間人。
案女就是父女,她已經可以很肯定,戀兒絕對是雍莫離的女兒,錯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