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問︰「還在上學嗎?家里人都好嗎?出院之後,過得好不好?」
她點頭,表示答案都是肯定的。
「現在回來,你想做什麼?」
「來看看這里,看看自己曾經呆過的地方,也看看你。」她眯著眼,稍稍地微笑。她長大了,她一向美麗。
「你遇見了什麼事?」我堅持。
「沒有,我沒有遇見什麼事,我每天的經歷都很普通。」
「包括我在內,都很普通。那麼,為什麼會想來看看這麼普通的人和物?」
她停下來,停頓著。我等待。
「會不會是因為,厭倦了?」
輕輕啟齒的一句話,我仿佛又看見了兩年前那個無助女孩蒼白的臉,那一雙黑白分明卻茫然失措的大眼楮。
我仍是盯著她,心中難免不安。
「這樣的自己,你又覺得乏味,覺得無聊了,對不對?」
「我……不能這樣想。」
「對,你不能,你也這樣對自己說。但你已經想了,真實的你,已經成長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嘆一口氣,有這種想法的人其實很多,天底下有幾個人敢無時無刻地直面真正的自己?只是單純地有這種想法不能稱之為病人。
或許,我們應該換個地方談談。
☆☆☆
我看一眼鐘表,下班時間差不多到了,門口應該已經沒有病人。我站起來對她說︰「願意邊吃邊聊嗎?」
她看著我,十秒之內點頭。
我很快地換上了灰色的兩裝外套,把月兌下來的白色制服掛起。我感覺在做這一系列動作時,她的眼神分外明亮,甚至後來臨出門前我不得不叫她一聲,她看著我的白大褂出神了。
咖啡的香味好聞,但是太苦,即使加了糖和女乃,似乎還是不夠。我吸一口氣,端起來灌一大口下去。
她在一旁坐著,靜靜地,很安分。她手中甜茶的香氣彌漫著,讓我感覺到溫暖。她比在診療室里的時候松弛了許多,當然我也是。
但是她接下來的話讓我更加難以回答。
她說︰「任大夫,結婚了嗎?」
未等我開口,她又自己接著說︰「你每天都這麼忙,一定沒有時間顧家的,但是如果想結婚的話,再怎麼忙都會有個家,不是嗎?」
我只好說︰「工作是自己要做的,再忙也是自找。」
她溫柔地看著我,「人不一定要這麼孤單。」
「是啊,但目前的我就是這麼孤單。」我應付地笑一笑,她還太小,談婚論嫁這個問題,即使是與同齡人我也極少及深入地談。
「排隊候診的時候我可是听說,僅這家醫院就有好幾位護士小姐都願意照顧你哦。」她邊說著邊笑起來。
「她們只是想嫁人,而我,剛好是個不錯的對象。」
「誰說的?」她忽然放下杯子,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正經的語氣,甚至嚴肅。
我不做聲,看著她的眼楮。
「你不同,嫁給你,一定會被你照順……一輩子。」她緩慢的語調,說到最後竟然有些哽咽。
「你對我評價很高。」我小心地回答,但內心的震撼難以形容。這個曾經是我最關懷備至的病人的女子,這個消失兩年又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人。在她心中,我究竟是何種存在?
她微側著臉,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問我︰「任大夫,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結婚有什麼意義?」
在我的心中,我的職業算不上神聖,但是它讓我感覺自己是有用的。有人認為我的病人們其實根本與正常人沒有分別,他們只是看到的,感覺到的與我們不一樣,這樣就被判為有病,或者干脆關進瘋人院,實在說不準是殘酷還是明智。
綠涵是一個二十歲的妙齡女子,她雖然曾經一度抑郁過,但從如今成長的跡象來看她已經治愈了自己的心靈。她這麼年輕,她的生命里,應該更多的是美好的東西。
我應該指給她一條明路。
☆☆☆
這時候我應該露出最標準的職業笑容說︰「婚姻,是一生的事業。」
這樣她很可能就會順著我說的方向去努力,她這麼正直乖巧的女生,一生的事業若是經營一場婚姻,幸福應該會很簡單。
這是應該,我想的應該,但是我連應該說的話都沒有說。
我是一個心理醫生,卻不知道她現在的心境,我想我不可以太武斷地說什麼。
她認真地凝視我,一動不動,薄唇緊抿,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在開口之前,先笑了一下,但那種笑容,我想,一定比我口中余下的咖啡味道更苦。
「我並不喜歡把婚姻說得過于神聖,兩個人在一起並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情。即使是,也只是對將要相處的那兩個人而言。彼此願意分享自己的小天地給另一個人,是信賴,獎勵,也是一種冒險。願意把這樣一個機會給某一個人,是因為她身上有我需要的東西,我可以把感情交換出去。對婚姻的期望來自于對那個人的夢想,就像很小的時候,我們也曾經對自己懷有那樣的夢想。因為有那樣一個人,所以才願意給自己婚姻。」
她認真地听,也在獨立思考,她說︰「只有快樂,只有夢想,這樣的生活會不太單調?會不會夠?會不會……要有足夠的痛苦與快樂參和在一起,那才是對的?」
「要把快樂和痛苦混在一起,快樂有多少,痛苦就伴隨多少,這或許是一種平衡,但不是我想要的。痛苦是體驗,但人們活著更多的是想讓自己快樂。」我簡單地說,我並不理解那些所謂極端的追求。
「有那麼多失敗的婚姻,難道一開始,他們都只是弄錯了?」
「婚姻在行進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可能,如果不能適應,此水已非前水,在經歷了或長或短的沉重之後,實在無法負荷了,只好選擇背叛。」
「此時的背叛,是對的還是錯的?」她的神情過分淒楚,聲音仿佛隔著霧。
有些不安,但我仍然接著往下說︰「這是一種選擇,不存在對的或錯的。或許對別人而言是一種傷害,但對自己是解月兌,那麼,一個生靈與另一個生靈之間,我們能責備哪一個?」
我始終看著她,她的每一個表情變化,我都想觀察,她的心中藏著極深的結,她的眼楮告訴我,她不堪負荷。
她為什麼不說?
似悲似喜的復雜,她的眼中,還有一抹盈光流動。她想說什麼,但終于沒有說,我其實很想听她告訴我,但她什麼都沒有說。
她只是率先站起來,對我說︰我們回醫院去吧。
☆☆☆
她走前面,我跟在後面。她想靜一靜,我讓她一個人想一想。過馬路了,我看見不遠處的紅燈亮著,停下腳步。前面的她停在一群等待的人的最前面,一動不動。我掏出手機想看看日程安排,卻听見身邊的人驚呼,抬頭一望,手機順勢掉下去了……
她不知何時竟走在斑馬線上,忽然呼嘯而來的一輛車,她沒有一點躲閃的跡象。尖銳的剎車聲之後,我看著她倒下。
我跳起來,卻是神志模糊的,有幾個人沖過去圍住了她,他們對她做什麼?我屏住呼吸,還是看不清周圍任何人的臉,似乎有熟悉的場景在交替著,混淆著我的視听。我看見飛揚起的長發,有兩個……一樣倒下去的身影。我費力地扒開人群,地上的人明明是血染的白衣,為何我會看見另一個墨色的身?那個不是她,不是,不是——
那個人不在了……這個念頭初來時像閃電一閃而過,腦海中又有片段如潮水般漫上來。腦中有各種聲響,逼著我跪下來抱著頭去听去看……在經歷了渾身的顫抖與巨大的創痛之後,我終于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