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程寧半側身,總算是清醒了點。
背後坐的女同學名叫沈芯恬,人如其名,甜甜地,大概是程寧在「渥堂」唯一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了。不過,說是朋友又有點牽強,她們一天中的交談不出十句,內容大多與課程有關,大抵不月兌不小心出神的程寧轉頭過去詢問沈芯恬︰老師教到了哪一段?下一節課是什麼課?到哪間教室上課……諸如此類的問題。如果這樣的關系可以稱之為朋友,那麼程寧想,沈芯恬的「朋友」恐怕可以繞校園一周了。
「你放錯課本了。」沈芯恬維持一貫的優雅,傾身附向程寧耳後輕聲說著。
「啊?喔……謝謝。」從二年級開學後,程寧就和沈芯恬抽簽分到前後座位,這對程寧來說恐怕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沈芯恬無疑是眾人注目的焦點,而她處在最危險的地方反而變成最安全的角落,當大家把焦點放在沈芯恬身上時,程寧感覺自己就像站在聚光燈之外,等到聚光燈被移開了,自然也不會有人想到她。
所以,她一直很滿意目前的座位,完全不希望換位置,如果可以一直照這樣的安排坐到畢業更好。
跋忙從書包里拿出正確的課本,程寧攤開後才意識到都已經過了好一陣子了,級任導師好像還沒進來。
「那個……沈同學……」程寧微微向後傾,小幅度的姿勢和口氣顯得有些局促。
「怎麼了?」
「這節課改成自修課了嗎?還是……怎麼不見老師?」如果真是自修課那就太好了。自修在「渥堂」里代表著放牛吃草,老師給學生全然的空間讓自律性高的渥堂學生們自行運用時間。
「不是。剛才你打瞌睡的時候老師有進來招呼一下,今天有轉學生來,老師去帶他進教室。」沈芯恬再次傾身向前,語氣依舊輕柔。
「喔,原來是這樣。」臉蛋不自覺地紅了紅,程寧再次坐正,低下頭猛盯著課本上頭的天文字碼,不再和沈芯恬交談。
午風又徐徐從窗口吹進教室,沒有用手把課本壓住的程寧,就這麼放任課本在風中啪啪地翻著,轉過臉微仰起頭,貪婪地吸取夏日午後的微風滋味。
窗外遠遠的操場上有學生步伐整齊劃一地在跑步,粉藍色、粉紅色男女劃分清楚的渥堂運動服在藍天白日下顯得耀眼……再把視線往上抬,程寧忍不住想,如果台灣的天空都可以藍得這麼迷人,那麼西班牙馬德里的天空呢?義大利羅馬的天空呢?法國巴黎的天空呢?英國倫敦的天空呢?想必只會更美得不可思議吧?
此刻的程寧早已把瞌睡蟲給拋得遠遠的,思緒幾乎破窗飛出去……
就在程寧以為自己要長出翅膀的那一剎,卻硬生生地被一連串鼓掌的聲音給拉回了現實,她這才發現自己原來還坐在教室里,而她一向合群而安分,听到鼓掌聲,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便盲目地跟著鼓起掌來。
「……好的,因為邵同學才剛從義大利回國,國語恐怕還說得不太流利,就請同學多多關照他了。那麼,這一堂課,就先讓邵同學坐到沈芯恬旁邊的空位吧。」
沈芯恬旁邊?那不就是她的斜後方嗎?察覺全班同學的視線已經集中到她身後,程寧還來不及消化新同學在她剛才發呆時已經介紹完畢的事實,猝不及防地,她發現自己的方向已經成了眾人的焦點。不過她不擔心,這種事情一回生二回熟,輕輕悄悄地拿起課本擋住視線,程寧甚至連新同學的樣貌都來不及見到,藏在課本後面的眼楮只看見新同學的腳步越過她身邊、從旁邊的走道步去;低著頭,她看見的是一雙擦拭得干淨光亮的鞋面,還有熨燙得線條分明的制服長褲。
又是一個高貴的渥堂學生吧,中規中矩,就跟她一樣,一點也不讓人意外的。
「你好,我是沈芯恬,叫我芯恬就好,這堂課我們暫時共用一本課本吧。」沈芯恬的聲音輕輕柔柔地從身後傳來。
看來,沈芯恬又交了一個朋友了。
沒再多注意身後傳來的任何細瑣交談聲,程寧規矩地把課本攤平,視線重新移回講台上的老師身上。
渥堂中學,目前全台灣首屈一指的貴族學校。
首屈一指指的除了二十年來優良的傳統、無人能出其右的高貴校風外,最令人瞠目結舌的莫過于它昂貴的天價學費。以每學期計算之,至少動輒數十萬元,有時候踫上校園活動或是家長會贊助時間,額外的費用甚至讓一個學生一學期就必須花費跟送出國留學相同的金額,是一筆為數不小的數目。
但即使所費不貲,可別以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事實上,趨之若鶩的人比比皆是,每年捧著現金,只為幫子女求得一學籍的豪門世家多如過江之。似乎只要在渥堂過過水之後,每家的公子千金就像再鍍上一層金身似,閃閃發光。
而談起渥堂里的學生,那又是另一則傳奇了。論身家、論背景,個個皆在伯仲之間──例如某議員之女、某企業家第三代、某權貴之後,系出名門早已成了渥堂最平凡的風景。每到下課時間,校門口更是媲美年度汽車大展,長長的名貴車陣儼然成為渥堂最高權力和富有的表征。
不過,每天看著這種炫耀似的排場,對程寧來說反而顯得無味了,尤其她必須繞過長長的車陣才能夠順利步行走出校門外那條唯一連接家里的小路──
當然,她沒有司機。每天,程寧都靠著「11」號公車往返,兩年如一日。
沒有讓誰知道,只有程寧明白自己是渥堂里的異類;沒有烜赫的家世背景、沒有名貴進口車接送、沒有瓖金的外衣,有的只是父母過度的期盼。
其實程寧不止一次向父親提出轉學的要求,甚至在進渥堂之前就曾經抗議過──當然,是那種會讓人置若罔聞的抗議,一如她低調不爭取的個性,最後父親怎麼堅持她便怎麼做;于是她還是靠著父母費心的打點,為她取得一個學籍進入了渥堂,這一待都已經進入第二年,只是想到這,她還是會為那天價的學費心疼。
程寧開始時其實不太了解這種心態,後來她才想通那不過是一種虛榮罷了。她的父母寧願操勞過度、傾盡家產也要送孩子進「渥堂」,盡避程家僅能稱得上是小康之家,還有一些上一代留下來的輕薄祖產作為後盾,如此罷了。
包何況,除了程寧之外,程家還有另一個女兒──程靜,目前也在渥堂就讀中。這又是另一個不為人知、她必須保守的秘密了。程靜是她的姊姊,因為她們出生的時間相差不到一年,所以目前同時就讀「渥堂」同一個年級,但分屬不同班級。
程寧一直明白自己和程靜有多麼不同。程靜是全年級里成績最優秀的女孩,讓許多千金望其項背,她的同班同學沈芯恬便是其中之一,沈芯恬怎麼樣也無法打破程靜的第一傳奇,成績總在全年級的二、三名之間游走。
而她和姊姊程靜則差得遠了。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吧,程靜在學校里根本不認程寧這個妹妹,不僅僅是視若無睹而已,程靜甚至沒有告訴別人她還有一個妹妹。
從小程寧就知道自己並不受重視,就像許多家庭一樣,習慣在被忽略中長大,父母忙著把希望寄托在長女程靜身上,希望她優異的成績能在未來掙得一個榮譽的社會地位,從來也不把這些希望寄托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