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臉的家伙,大家上!」
「別跑,站住。」
樹影夜色間,她勉強看得出是一群半大孩子正追著另一個孩子在跑。打群架嗎?灘頭公園常常有些孤兒爭奪地盤,真可憐,世局紊亂連孩子也失去了家的屏障,連十幾歲的小孩子都必須在街頭討生活,成了另一種街頭游擊隊。
就在子菲百感交集的時候,一個小女孩沖過來撞上了她,兩人跌坐在地上。不遠處有群小表正跟在那小女孩的身後,他們看見子菲,互相嘀嘀咕咕說了些話。最後大聲地喊著︰「下次再讓我們逮到,你就死定了。」
子菲站起身來,那小女孩也站起來,轉頭要走。「等一下。」子菲喊住她,「你撞倒人不說聲對不起嗎?」
髒兮兮的小臉朝向她,不像子菲原先想的那麼小,大約是十三、四歲,瘦小的小女孩。
「說聲對不起你就不痛了嗎?」女孩有點不客氣的說。
沒想到會被凶回來。「你幾歲了?為什麼那群人會追著你不放?」
「他們喜歡追,我管不著。」那女孩擦擦鼻頭,「好管閑事的老太婆。」
老──老太婆?子菲平白無故踫得一鼻子灰,「我可以幫助你,有困難的話,可以找──」
「不用了。」橫眉豎目的女孩睜大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說︰「你們都只是嘴巴說說而已,根本沒有真心幫忙的意思。我用不著你擔心,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看你這身髒亂的衣服,你的問題才大條哩!你們大人啊,最喜歡自以為是,總是喜歡沒事找事煩惱。我可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我是個孩子,孩子只要想著怎麼生存下來就夠了!」
僻哩啪啦說完這串話,那女孩轉身朝灘頭公園的黑暗深處跑去,消失了。
「喂,喂,你等一下!」連名字都不知道,她就跑了。
是這樣嗎?子菲信步走到公園的秋千處,仰望著滿天星斗……原來她是個自以為是的大人?喜歡沒事找事煩惱?子菲覺得那句「我只要想著怎麼生存下來就夠了」,實在說得有夠理直氣壯。原來,生存也可以是那麼神聖,而她卻為了什麼愛與不愛的事,別扭得不像自己了。
喜不喜歡、愛不愛,嫁不嫁──可以簡單,也可以復雜。
可惜,人就是不能不長大,不能不學習怎麼去煩惱,然後再從煩惱里頭學習怎麼去解決問題,解決這個人生所歷經的大風大浪。每當以為自己看夠了什麼風景,才發現在這風景當中自己還遺漏了相當多的東西。
「子菲……有人告訴我看到你在這邊出現。」
她回頭,都勛站在一盞公園路燈下,他換了一身黑袍,英挺得讓人心動。心動也是很簡單的,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就知道。沒有人,能像他一樣,令她心動。
子菲蕩著秋千,不想開口。她要听听他打算說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
子菲搖搖頭。
也許是她拒絕開口早在他預料中,都勛並沒有催她說話,反倒是一同坐上了秋千,凝視著星空。她轉看向他的側臉,發現他臉上多了些傷痕,像是剛留下不久,誰有這能耐傷了都勛的臉?她轉而一想,答案也自動浮上前,八成是子岳哥哥。
「我說過我來自一個很大的家庭。」像在培養說話的心情,他緩慢地開口說道︰「勾心斗角是在那里的基本吃飯工具,沒有耍心計就會被人排出家門外。你听起來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是那樣的地方的確存在。你一直沒見過我的爹、娘,也從沒問過我這個問題──你一定以為我是個孤兒吧?子菲。」
「……」她等著下文。
都勛見子菲不開口,他接下去說︰「我是當今皇帝的第二十一個皇子,過去名為愛新覺羅溥芮,直到我十五歲為止,我都住在北京紫禁城內。」
這次,子菲可就無法無動于衷了,這實在太過震撼。「你……胡說的吧?」
「我母親並不是受封賞的妃殯,她只是個地位卑下的婢女。但是她姿色過人,被我那皇帝老子看上了,名為寵幸,實際上是強奪了她,不過是一夜之歡,卻懷了我這個孩子。從我出生後,就再也沒有接觸過我的親生母親,我周遭的人只是告訴我……我的母親沒有資格和皇子在一起。」都勛掐緊了秋千的鐵線,「哼,皇帝不過是世襲的,什麼叫做沒有資格?如果不是他睡了她,又怎麼會有我的出生呢?」
「都勛……」子菲伸手過去,握住他的大手。
「听不下去了嗎?覺得我值得同情?都勛唇邊掛上冷笑,「旁人的眼光,身為皇子享盡榮華富貴是理所當然的,怎麼還有煩惱呢?那些笨蛋,皇宮比一座金子打造的籠子還要不如,它是可怕的監獄。我的母親生下我後,地位並沒有比以前好多少,形同被打入冷宮的貴婦,不到幾年就因為心力交瘁而死了。那里的每位妃子和皇子皇女之間,沒有半點彼此的親情,大家只是相互在父皇面前爭寵,打倒敵人和拉攏陣營是每天都進行的戰爭。誰都不值得信賴,唯一能信賴的人也只有自己,靠自己才能生存。」
他望著她的小手。「過去的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一個高高在上的父親,一個因為傷心過度而死去的母親,沒有朋友,兄弟姊妹像是仇人,我學會了策畫謀略、帝王經營之學,玩權弄術……但是,人的情感卻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生命里,直到我走出了那精心設計的牢籠,事情才有所改變。」
「發生什麼事讓你能離開那里嗎?」子菲終于開口問道。
都勛目光焦點聚在遙遠的前方,「十五歲那年,有人試圖謀殺我,父皇知道內情卻無能為力,因為這和皇太子繼承權爭奪戰有關,想要我的命的人正是我的親哥哥。他們差點得手了,當時我受了重傷,性命垂危,父皇來看我的時候,我告訴他──讓愛新覺羅溥芮死亡,我就能活下來。所以那一夜,舊的我死了,新的我卻在皇宮外復活,為了不被人察覺我還活著,我被送到美國去接受教育,開始以‘都勛’這個身分活下來。」
沒想到他有如此曲折的身世,子菲過去總覺得和他之間隔著重重距離,現在她終于了解那段距離是來自于他的過去,那些傷痕累累的往事,造就了現在的都勛。
「怎麼不說話了?」都勛回視她,「感覺很惡心,世上竟有兄弟互相殘殺?」
搖頭,子菲蕩秋千站到他的面前,半垂眸子溫柔地凝視他說︰「我在想像一個十五歲離鄉背景的小男孩,要怎麼在異鄉度過那些寂寞的歲月。」
都勛冷漠的面具有了些微的松動,他閉上雙眼,「傻丫頭,寂寞是什麼東西?只有當你嘗過了歡樂,才會產生寂寞感。對于從頭到尾都孤單的人來說,寂寞只是詩人的多愁善感罷了。」
她跨前兩步,伸手環住他,都勛遲疑了一下,才讓自己放松在她的懷中,靠著她的小骯,抱緊她。
「現在你有了我。」子菲揉著他的發,低沉地說︰「不再是孤單的了。」
「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永遠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愛一個人,這輩子可能沒機會開口說出那三個俗氣的字眼,就算如此……你也會陪在我身邊?」
「我知道我會是你最重要的人,就夠了。」
「你不擔心我只是狡猾地綁住你,卻不給予你這輩子最需要的東西?」
「為什麼你要那麼做?」她已經完全了解了,過去沒接觸到的部分,已經全都有所彌補,從今而後,她對都勛的情感不再感到不安,那是一種塵埃落定後,踏實的心接近幸福高點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