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天結束之後,知葉回到房間,冷凝著小臉,拿起床頭櫃里的日記本還有手電筒,躲進衣櫃。
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最大的牽掛,就是女乃女乃。
貝雷特的心不會痛,手段又殘忍,很有可能拿女乃女乃威脅她用掉剩下的願望,而她也有可能無法招架。
可她不忍心失去所有的記憶,不忍心忘了一切,于是開始在日記中,記錄下在這座教堂豪宅發生的一切,包括她對貝雷特……從討厭到心動,再從心動到不能克制的喜歡。
從口袋中翻出兩張照片,一張是她與古羅的合照,照片中的她和古羅,笑容都有些勉強。
另一張則是她特地央求古羅幫她的忙,是古羅和貝雷特的合影。
那是一張失敗的照片——照片中的貝雷特模糊不清,只是黑影、糊糊的一團。
最好,她才知道,惡魔是無法被捕捉影像的,她連這一點點紀念,都不能留。
心疼的眼淚落在照片上,她伸手抹去,在照片後頭寫了字,夾進日記本中。
我愛上了一支惡魔。
如果上帝听見我的聲音,求求你,不要對他殘忍。
最後,她把日記本塞進衣櫃上層的夾縫,才走了出來。
「最後一篇日記,連同我帶不走的回憶,就讓這些……永遠藏在這里吧。」
而付出的無法收回來的愛情,也只能跟她的記憶一樣,留在這座房子里。
第九章
知葉知道,女乃女乃終究會走,但沒想到會那麼快。
她使盡力氣的狂奔,就怕無法見女乃女乃最後一面。
當她終于趕到病房時,醫生正好做完最後的檢查,走出病房,對她搖搖頭。
她捂著臉哭了出來,走至女乃女乃病榻前,她已是身形晃動,幾乎暈厥。
「女乃女乃……」她聲音放輕,沙啞又帶著哭音。「女乃女乃,我來了,醒一醒,不要睡,睜開眼楮看我啊。」坐在床旁,她握著女乃女乃枯瘦的手。
李素嶺困難的睜開眼,看見哭花了臉的孫女,露出很吃力的笑,對這她笑罵,「臭丫頭……你來……做什麼……還不快點……出去、出去、玩……」
一口話說得斷斷續續、零零落落,哪有病前生氣蓬勃的模樣?
女乃女乃要離開她了!知葉為這不可抹滅的事實泣不成聲。
「傻孩子……」李素嶺眼眶泛淚,虛弱的手吃力的伸向她,拍了拍她的手。「你長大了,知葉……我……可以休息了……」
「不可以不可以,女乃女乃!不可以,還沒,我還沒有長大,你不可以睡,不可以……」知葉猛搖頭,拒絕听女乃女乃交代遺言。「女乃女乃……你會好起來,你會跟我出院,家里、家里我都沒打掃,你不在家我不想掃,我在等你回去罵我……」
听著她孩子氣的話,李素嶺神情溫柔。「最後……有知葉陪著我,我可以……好好的睡了。」仍的重復說著要休息的話。
知葉的眼前一片水霧,明白現在自己再怎麼任性也沒有用,即使哭喊著要女乃女乃快點起來,快點出院回家,都是不可能的。
女乃女乃好虛弱,瘦得見骨,手腕細得以拇指和食指就能圈攏,皮膚干皺沒有光澤,她好後悔,早知道化療會消耗掉女乃女乃的體力,她就不會……
如果時光能倒流,她不會讓女乃女乃吃那麼多苦。
「女乃女乃,對不起……」對不起,她什麼也沒能為她做。「對不起……」
「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麼?」李素嶺好氣又好笑。「你做的夠多了,你大了……知葉,女乃女乃對你沒什麼要求……」她微笑,緩緩闔上眼,用很輕很輕的語氣說道︰「只要你對自己……好一點。」
見狀,知葉哭到不能自已,只能握著女乃女乃的手,看著她的睡顏。
女乃女乃的胸口起伏薄弱,隨時都可能在睡夢中逝世,搬進安寧病房後,她們就決定放棄急救,所以知葉能做的,僅有坐在病榻旁,陪伴著她的親人。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李素嶺的呼吸越來越薄弱,對光的反應也很遲鈍,只剩下一口氣了。
「女乃女乃……你丟下我一個人……要我怎麼辦?」知葉把女乃女乃溫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幽幽地說︰「沒有人罵我……沒有人嘮叨我……」腦中一幕幕,盡是她們祖孫相處多年的情景。
她調皮搗蛋,女乃女乃揮著竹鞭繞菜園追打她。
她高中籌不出學費,女乃女乃挨家挨戶借錢周轉,那時讓她記憶最深刻的,是女乃女乃扛著沉重的菜籃,沿路叫賣的背影。
成串的淚落下,她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很長,還是短?
「你有更好的選擇。」
突兀的聲音自腦海深處傳來,知葉倏地睜眼。那熟悉的聲音,是貝雷特!
張望四周,她發現自己已不在醫院病房,她和女乃女乃,一同被帶進了貝雷特的異度空間。
四周一片漆黑,腳下的五芒星陣燈光微弱,回復惡魔姿態的貝雷特側身躺于半空中,像是有一張無形的躺椅。
他黑發張狂恣意,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網,黑瞳鎖定她,嘴唇微微揚起。
「我親愛的主人,怎不召喚我為您解決這點小事呢?」他坐起身,扯開前襟黑衣,露出健壯的胸膛。
黑色長指刺入胸口,他面不改色,掏出心髒。
「拿去,以我的心髒為藥引,我的主人,你將不再傷悲。」
暗紅色的髒器在他掌心跳動,殘缺不完整的心髒千瘡百孔,使知葉不忍卒睹。
那顆心,比起七百多年前……他把心髒先給艾琳時,還要殘缺不全……這七百多年來,到底還有多少人吃他的心?
為什麼可以這麼殘忍?
而他為什麼也……這麼理所當然?
「貝雷特,你知道嗎?其實我們很像……真的很像。」在這種時刻,竟然還能笑得出來,知葉也非常地佩服自己。「我懂你的感覺……我懂……」她握著女乃女乃的手,卻看著他的眼楮說話。
「為什麼活著,站在這里是為了什麼?誰需要我?我需要誰?到底該往哪里走,哪里……又是棲身之處?
「在喜歡之前,先體會到討厭;在見證愛之前,先看見了恨,血淋淋的、活生生的,攤在自己眼前。」
貝雷特活了數千年,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剖析過,他立刻變了臉色。
「我跟你不一樣!」他大聲咆哮。
「當然,我比你幸運。」她笑了,釋懷的笑逐顏開。「我的女乃女乃……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有兒子奉養,有媳婦孝順,有男孫承歡膝下,但是她沒有,因為她選擇了我。我知道你不想听,我的經歷之于你,根本不算什麼,可是就讓我說一次吧。」知葉也不管他的回答,便徑自說了下去。
「那是一個很爛很無聊的故事,我父親離了婚,我五歲起跟著媽媽,後來媽媽要再婚,新家庭沒有我容身之處,就把我帶給爸爸,偏偏爸爸也有了新的家庭和小孩,所以我的父母,應該無條件愛我的人,在我面前大聲嘶吼咆哮,指責對方不負責任。」她笑得很飄忽,貝雷特沒來由的很不喜歡這個表情。
「我是他們不要的小孩……到底……為什麼要出生呢?我也不想這樣,我不願意,為什麼要強迫我接受?說過我比你幸運,是女乃女乃帶著我離開都市,到小鎮來居住,女乃女乃一個人拉拔我,她總說︰‘知葉,沒人會疼你了,以我要多疼你一點。’所以,我跟你不一樣……至少還有一個人,我的女乃女乃,她無條件的愛我。」
知葉平靜的落淚,撫著女乃女乃的臉、手,想要把女乃女乃的味道記住,牢牢的。
「女乃女乃好辛苦,也好累好累了,我想讓她……好好的休息。」她哽咽。「把你手上的東西收起來,我說過我才不會讓我女乃女乃吃那種東西……而且……要是我真的讓她吃了,她醒來也絕對不會放過我,可能會狠狠的打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