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好久沒享受闊少爺排場的杜子風,拿過已潤墨的毛筆,俐落地在借據上寫下大名,放下筆把白銀往懷里揣,接過伙計送上來的借據,轉個身,高抬下巴,趾高氣揚地往賭桌邊走去。
癟台後的伙計吹干借據上的墨水,回頭與掌櫃相視一眼,唇邊露出抹奸佞的笑。嘿嘿嘿,反正到時候杜子風還不出錢,就上他的岳丈家梅記大布莊收取債款去,不怕收不到錢的。
不消半個時辰,杜子風垂頭喪氣,靜悄悄地離開了賭莊。
火紅日頭已完全沉沒在山後,天邊只剩幾抹殘霞,伴著晚歸的飛鳥。
在井邊打水的梅映雪,不時舉袖拭汗,望向通往長安城的小徑道。眼見天色漸暗,卻還不見良人歸來的身影。
在外頭土灶邊燒洗澡水的杜大娘,看見不時遠眺小徑道的媳婦,心里不覺暗嘆口氣,看來兒子並沒有因成親而改變多少。
時至酉時,夜幕已低垂,天上繁星閃爍,田邊蟋蟀也嘰吱嘰吱地嗚叫著。梅映雪倚門看著屋外一片的漆黑,心里猜測惶急,夫君第一次這麼晚還未到家,是不是半路上發生了什麼意外呢?
杜大娘從房里出來,看見媳婦神情焦慮地倚門而望,不覺暗嘆口氣喚道︰「映雪,我們吃飯吧。」
梅映雪回頭,難掩焦急的神情。「娘,可是相公還沒回來呀。」
杜大娘見她是如此地關心兒子,又是高興又是心愧,卻只能擠出釋然的笑顏。「子風也許是到朋友家去坐坐了,所以才會這麼晚還沒到家。我們先吃飯吧,他若晚回來了,再幫他熱菜就行了。」
既然婆婆都這麼說了,梅映雪便順從地上前為婆婆和自己盛飯,然後坐下陪同婆婆一起用晚飯。
未久,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婆媳兩人不約而同轉首往外看,卻見杜子風一臉疲憊地走了進來。
梅映雪見了立刻放下碗筷,起身綻開抹松口氣的笑靨迎向他。
「你這麼晚才回來,我好擔心,快來吃飯吧。」話落趕忙過去替丈夫盛飯。
杜子風見嬌妻如此掛懷他,不由心里感動,但當他至飯桌坐下,看見娘親眼神冰冷、沉默不語地瞅著他時,不禁心中一凜。
梅映雪回到飯桌邊,嬌柔地為丈夫夾菜,更關心地輕問道︰「今天這麼晚,有事耽擱了嗎?」
杜子風下意識抬眸看了母親一眼,旋即移開視線,故意擠出一絲輕松的笑容,言不由衷地說︰「是……是啊,有個學生不小心扭傷了腳,我背他回家,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呃……以後吃飯不用等我了。」
梅映雪深凝丈夫一眼,露出個欣慰的笑容。相公真是個關心學生的好老師。
杜大娘始終不發一語,兒子是她生養的,心性、脾氣如何,她比誰都清楚,就連他今天為什麼會晚歸,她心里都再清楚不過了。
思至此,杜大娘不覺轉眸看向賢淑聰慧的梅映雪。如果有一天,媳婦發現或看清了兒子的廬山真面目,屆時她會有何想法呢?不過,就算她有什麼想法也不能有所作為了,因為只要生為女人,總是要嫁人的,嫁對了人,是幸運;嫁錯了人,那她的命運也只有兩個字,就是「認命」。
當杜子風從房間出來,拿著換洗衣物經過廳堂準備要去洗澡時,一直靜默坐在太師椅上的杜大娘,突然開口說︰「我已經老了,你也有了家室,難得映雪是個賢淑的好妻子,將來孩子也會出世,你不該再這樣沉迷下去了,要多為將來設想啊。」
杜子風根本不敢去看母親的臉,當然更不敢把因賭輸欠債的事說出來,只是淡淡地應了聲。
「我知道了。」語畢快步離開前廳。
杜大娘看著兒子快速離去的身影,只是深深地嘆口氣。
日子一天天過,梅映雪嫁至杜家也已近兩個月了。
時間雖不算長,但也讓梅映雪從一個從未近庖廚的千金小姐,變成一個把家務打理得妥妥當當的好妻子,可是她也發現有些事情漸漸改變了,尤其是杜子風對她的態度,似有了一些大轉變;她發現他最近老為一些小事發脾氣,不過,她只當他教課太累了,心下也不是太介意。
這日,杜子風又晚歸,一進門就板著一張臉,對妻子的關心問候絲毫不理。坐下來吃飯時看見滿桌都是附近田野采回來的野菜,一股怨氣打從心底涌現,氣忿地一摔筷子,轉首對妻子怒罵道︰「你這個女人在家都在干什麼?每天都是野菜、野菜,就舍不得煮點肉給娘吃嗎?你真是個不孝的媳婦。」
梅映雪被他突如其來的暴戾嚇呆了,嬌顏霎時蒼白,小嘴微張地看著他。
這時,杜大娘冷冷地開口說,「我吃什麼都沒關系,你想吃肉就把錢拿回來呀。還有,這些個米、油、鹽都是我在張羅,不要對映雪亂發脾氣。」
這幾句似輕描淡寫的話卻有了極大的作用,只見杜子風暴戾之氣霎時斂起無蹤,看了眼被嚇呆的妻子,回頭拿起筷子,兩、三口便把碗里的飯吞下肚,放下碗筷起身回房。
梅映雪根本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楞楞地呆看他走進房間。
杜大娘心知兒子一定是惡習難改,又開始上賭莊了,上個月的薪俸和這個月的薪俸全都不見影,今天甚至還無故對妻子發脾氣,看來內情似不單純,會不會……他把錢全輸光了,才會如此心情不佳?
她轉眸看見媳婦怔仲發呆,遂開口說︰「映雪,別理他了,快吃飯,菜冷了。」
「喔,好。」梅映雪被喚回了神,端起碗繼續吃飯,心里卻疑惑婆婆剛才的話似帶有玄機。難道相公都沒把薪俸拿回家交給婆婆嗎?
杜大娘睇了眼神情若有所思的媳婦。她原本的打算是想過了一段時間,要媳婦回娘家去向親家翁說說,讓兒子到布莊做個帳房的工作,也遠比在學館授課有前途,也說不定親家翁還會念在女兒的情分上,給女婿掌理一家布莊,這樣一來兒子就可安穩過一輩子了,所以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兒子的惡習壞了她的計劃,毀了他未來的安穩日子。
房間里,杜子風面向牆壁側身而睡,心煩地想著,今天領了薪俸原想去賭上幾把,好把上次輸的全贏回來,沒想到手氣真是背到可以了,不但輸了薪俸,更又欠了賭莊一百兩,連同上個月的一百兩,一共欠了兩百兩,這麼一大筆銀兩,他要去哪里拿錢來還?
正當他心煩氣惱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來到床邊,梅映雪輕聲問︰「你要休息了嗎?」
杜子風沒好氣地答︰「對啦。」
梅映雪由那語氣得知他餘怒未消,但為了他好,仍鼓起勇氣輕問︰「你昨晚不是說今晚要練習寫一篇文章嗎?我已幫你把墨磨好了。」
杜子風听了立刻翻身坐起,勃然怒罵道︰「寫什麼文章?你女人家懂什麼!男兒志在四方,考試當官不是發達致富的唯一途徑,你要是那麼行就去考個女狀元讓我看看呀。」說完,翻個身又睡下,似賭氣般拉上被子蒙頭而睡。
站在床邊的梅映雪,輕咬下唇、雙目含淚,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竟無端挨了丈夫一頓不明不白的辱罵。
駐足片刻,她轉身拿過那硯台,靜靜地離開房間,到外頭把研好的黑墨汁倒掉,淚水也于此時溢出眼眶,滑下頰側……
為什麼他的脾氣會變得這麼陰晴不定呢?新婚之初,那個溫柔、體貼又上進的夫君到哪里去了?現在的他回到家吃過晚飯、洗了澡就上床睡覺,興致一來就把她叫上床燕好一番,不再背書經,也不曾見他練習寫文章,一點也不像她所認知的那個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