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竺薇打斷他,「找我有什麼急事?」
「回七爺,是大爺他人回來了。」
竺薇一愣,「大哥?他回來了?」
「是,今日上午飛鴿傳來的急書,一過晌午人已就到了鳶都城……」
竺薇極力定神,「這就回府。」
一路心如火灼,竺薇目光紛亂地掃過街頭,巷尾,掃過每一個著了青灰系衣衫的人影,統統都不是,不是她……
她又走了……不管發生什麼,她總是不留,總是要離開……
竺薇神思不屬,匆匆打馬而過。
行到府前,就見對面有輛馬車,正停在府前兩座石雕的貔貅之前。
「大哥。」
竺薇回府直奔竺自成的書房。竺自成正接過下人遞來的茶,神色間風塵僕僕。竺薇料想他因有要事趕回,開口便問道︰「大哥急著趕回,莫非是出了什麼事?」
竺自成這才抬眼看他,那目光定定的,不苟言笑,神色間頗有審慎之意。
竺薇迎了那目光,頓時心生不妙。
短短一個月頭,竺自成再次從撫安城急急趕回鳶都。若說上次不過是尋常的探親,此次卻是因為剛接到了一個消息——
「我听說,那趙府家的大公子,被你拿箭射去了半只耳朵?」
開門見山,竺自成頭一句問將出來,听得竺薇怔住。
原來是為此。那都兩天之前的事了,竺薇幾乎自己都已忘記。盲發盲射的一箭,居然射去了那豬頭半只耳朵?
定定神,竺薇撇嘴笑了一下,「大哥,你人在撫安城,消息倒比我還靈通。」
「你還笑得出來?」竺自成怫然不悅,「如今趙府人都找去撫安城,非要我回來整治你這不肖子!你心里怎麼計較?」
竺薇悻悻道︰「那趙之相吃喝嫖賭,整日駕了馬車橫行霸道,少了半只耳朵還算輕的。」
「吃喝嫖賭……」竺自成低低重復了一遍。
僕人過來添新茶,竺自成拿眼定定瞧著竺薇,半晌才又接起了茶盞,哼道︰「這四字,你這是在說那趙之相,還是在說你自己?」
「……」竺薇啞然,余光瞥向候在身側的小廝諸青。
諸青慌忙低下了頭去。
「你別看諸青,是我逼他說的。」竺自成冷哼,重重放下茶盞道,「若不是听他提起,我倒不知咱們七爺如今長本事了,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還為個莫名其妙的女子跟那趙之相爭風吃醋!」
竺薇一听頓時黑了半邊臉,「諸青,這也是你說的?」
「冤枉啊!」諸青慌忙要跪。
竺薇一揮手,「你且下去。」待他走了,竺薇嘆口氣,「大哥,我何嘗不是冤枉。」
竺自成聞言冷笑,「冤枉?跟趙之相賭錢的是不是你?帶了女人去同趙之相大打出手的是不是你?留在駐雲樓找妓女過夜的,又是不是你?」
竺薇低頭模了模鼻子。
兄長句句屬實,與實情又相去千里。如今怕是越解釋越拎不清的,竺薇決定閉嘴為妙。
「至于趙之相那邊,為兄自會給你打發過去,」竺自成神色漸緩,由著丫鬟侍候更衣,背對著竺薇道,「不過呢,今天你便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同我去撫安。日後鳶都城這邊的生意,就交由你三哥回來接手。」
竺薇一驚,「去撫安?」
竺自成回頭,冷冷地看住他,「你又有何意見?」
俗話說長兄為父,在竺家更是如此。竺家長輩去得早,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由竺自成打點,一路走來,他對弟妹愛護有加,尤其是這七弟竺薇。
幼時竺薇頑劣任性,在外闖了禍向來是這個大哥親自為他擺平。竺自成對他關護,最重要的便是相中了竺薇那聰明的腦袋瓜與過目不忘的本事。竺薇幾乎算是跟著他長大,竺自成對他的培養也是不遺余力,竺薇即便再無法無天,也向來最敬重這個當家的長兄。
然而……此去撫安,卻不知多久才能回到鳶都……
「竺蘭呢?」竺薇斂起眉道,「竺蘭和幾個哥哥向來搭不上話兒,三哥又為人一向粗率,會顧得上竺蘭?」
竺自成停了停,哼道︰「這個不用你掛心。」
「我不掛心,誰又來掛心,」竺薇凝了眉頭,悶聲道,「我若是走了,這府里有誰還顧著她?」
竺自成怫然不悅,「竺薇!我看你真正的心思,不是放在竺蘭身上的吧?」
竺薇心下一凜。
便在此時,忽聞戶外一陣混亂的腳步聲紛至沓來,一名丫鬟直直沖進來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出事了!爺,小姐她出事了!」
竺薇在前,竺自成緊隨其後,跨進廂房,越過屏風。
「竺蘭?」竺自成率先喊了聲。
小雙「撲通」一下跪到榻邊,哭不出聲,眼淚只是紛紛地落。
竺蘭就伏在軟榻之上,側了小小臉龐,壓著被面上繡的一朵艷極而妖的蓮,一頭烏發如水般披瀉,一直垂到了地上。
她雪白的小手也軟軟垂在榻沿。
榻上散著一些草木的碎葉片,盈綠色澤,揉得碎碎的,枕上也散了幾片。
竺薇胸口如遭重擊,撿起那葉片盯住,「這是……半夏?」
竺蘭似是扯嘴笑了一下。她的面容已僵硬,那笑凝在唇邊分外詭異。隨後不論竺自成問什麼,她喉嚨里只發出怪異的響聲,語不成句。
服食半夏過量者,可致永久失音。
「你——你是瘋了?」竺薇戰栗,緊緊攥住竺蘭的手,那雪白縴細的腕子,好似輕輕一折便碎了,「你什麼時候服的?什麼時候服的?!」
竺自成尚有幾分冷靜,捉住丫頭小雙的肩,沉聲問道︰「竺蘭何時服了這藥草?」
「小姐她……夜里咱們都去休息了,她偷偷服了藥……兩天了,她躺在床上不動,咱們都以為她轉了性子……」小雙哭得厲害,一字一句,哽咽著從喉嚨里擠出來,「兩天了……都不曉得她偷偷服下了多少……」
竺自成一記耳光直甩過去,「你們都做什麼吃的?」
小雙受了那一巴掌,毫無怨懟,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
竺薇一眨不眨望著竺蘭。
她的余光正瞥著床頭那盤棋局,定定的。
那盤棋,正是幾個月之前,她與半夏曾下過的那一盤棋……棋盤為殘局,那是一場毫無結局的對弈,那是一個等不回來的人兒。
竺蘭只定定瞧著那盤棋,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說不出來——自己怎麼服了那許多的半夏,說不出來,當初為何又固執地植下這許多的半夏,說不出來,求之不得萬念俱灰,為何只一心想著求死。
竺薇放手,霍然轉身便朝門外走去。
「竺薇!」竺自成喊了聲。
「我去把她找回來。」竺薇頭也不回,低低道,「竺蘭你放心,七哥定會把她找回來!」
他轉身而去,諸青一路緊隨他身側,率先跑去馬廄牽馬。竺薇不待出府,跨身上馬,朝著府外疾馳而去。
把她找回來,無論如何,此次定要找她回來,再也不能放她走!
竺薇極力鎮定,思前想後。半夏除了福安堂,是無處可去的。竺薇打馬疾馳,直奔長平街。
抄過一條近路小巷,就見長平街的澤山字畫店大門,正有一道人影走出來。
她低了頭,青灰色的人影緊貼了牆壁,身影荏弱,行步緩慢。听到了馬蹄聲便停住了腳步,慢慢轉過了身。
竺薇在她身前勒馬,高高在上俯視她,目光冷如霜。
半夏眼力尚未完全恢復,然而那如鋒如芒的視線卻依稀靶受。
她匆匆別開視線。
竺薇來不及問她上午為何趁他睡著之時悄悄溜走,也不及問她,為什麼此時會從澤山字畫店里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