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家產業龐大,在關中一帶舉足輕重,正所謂樹大招風,這三年,明里暗里,不少大戶向他招手,以重金珍品相送賄賂,又有不少大戶暗中連結,用硬性手段對華家多面截殺,想瓜分華家在關中的勢力。
這些商場上表面交好、暗地圍攻的舉動不曾困擾過他,真正惱人的是,他似乎將心頭累積了這麼多年的恨意轉向了,投身在一次次的爾虞我詐中,對那些虎視耽耽的大戶盡情發泄,做了展煜和靜眉背後最佳的參謀。
為何演變至斯?他暗問自己,內心有了隱約的答案。
他知道,若他肯重拾先行計畫,以他職務之便和實力,要讓華家垮台並非難事,更何況,外頭有數不清想與他合作的商戶。
他的忠誠太莫名其妙,太怪異可笑,以往,他敷衍自己,從不認真細想,而今答案緩緩浮現,他想視而不見,實在太難。
「你這個笨蛋……意志不堅……呵呵,還談什麼報仇?父債子盡,你猶豫什麼……你啊你,人家一笑,你就管不住自己嗎?」他瞧著跳動的油燈火,口中胡亂自語,想喝酒,才記起酒汁全灑了。
撐起身軀想去廚房再要壺酒,蹣跚地走過庭院,繞出拱門,此時,前頭一抹縴細的身影沿著廊道步去,吸引住他所有的目光。
幾乎毋需思考,他腳步轉向,悄悄地跟了過去,然後來到後院的那處佛堂,見她跨了進去,與誰交談著。他身形移得更近,藉著月光幫忙,隱在它所造成的陰影里,靜靜由窗外望入。
佛堂中擺設極為簡潔,靜眉正斂裙跪坐在蒲團上,與娘親面對著面說話。
「娘,您身體如何了?近來肩胛處還疼嗎?」
華夫人慈愛地微笑,嘆了聲,「別擔心我。你和煜兒才真要好好注重自己的身體,華家生意愈做愈大,這又何苦?你爹爹就是太過操勞,心力交瘁。」
「娘,以前煜哥經歷尚淺,而駱總管還沒來到華家時,爹爹得獨撐大局,當然辛苦萬分,但如今華家有煜哥和駱斌,連我也能盡些棉薄之力,工作分攤開來,就不會壓得人喘不過氣。」她的聲音和緩柔軟,帶著微甜,在娘親面前,多少流露出女孩家的嬌氣。
「其實今天大夥還得了空閑,煜哥、駱斌、笑眉兒和我一起上青嶺賞梅,今年的梅花開得很美呢。」
華夫人微笑頷首。「這樣很好,得空就出去玩玩,別只懂得工作。」
「嗯。喔,對了。」靜眉忽地記起什麼,垂首由衣襟里取出某物,交給華夫人,接著道︰「娘,這兩本經文是我親手抄寫,各誦讀過一千次,靜兒想祭供在爹爹和馬家三口的牌位前,希望能積冥福。」
華夫人收下兩本折疊著、以秀逸楷書書寫的經文,心中頗覺欣慰。
「你爹爹告訴你當年馬家那件事,就是希望華家後代能為馬家盡些心力,好好地供奉他們的牌位,我日日誦經念怫,也在祈求能回向給你爹爹和馬家,希望冥冥之中能化解怨氣。你能懂得,我真是歡欣。」
「不論在陽世或陰間,我也希望咱們兩家能解開怨恨,能……好好地在一起……」她臉沒來由地紅了。那個秘密,關於一個男子的真實身分,爹爹當年只對她道出,連娘親都被瞞住了。
此時,窗外隱藏著的身影微微一頭,那對布著紅絲的目瞳閃動煤光,在暗處一明一滅地跳動。
這佛堂駱斌並非首次前來。
三年前,華老爺過世,靜眉將佛堂中供奉著馬家三口牌位之事告訴他後,就曾趁著夜闌人靜悄悄進入內房,立在馬氏牌位之前。
多年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剛開始,他對母親的行為充滿憤恨,最親的人欲致自己於死地,那痛苦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心魂欲裂,在清醒和睡夢中無時不刻地縈回,不得安寧。然後,他找到替代和宣泄的目標,將一腔恨意全推向整件慘劇的始作俑者,關中華家。
那一晚,他心中紊亂至極。馬氏牌位前,清香三炷,小香爐中灰燼半滿,供奉的桌幾上拭得一塵不染,放著幾本經文、一只木魚和一串念珠,兩旁點著光明燈座,在在顯示這兒被用心地打理供奉著。
說不上來是何感受,在外流浪太久了,心中只存恨意,只為復仇的目標前進,卻疏忽許多該當之事。親人的牌位該由他供奉,沒想到為他承擔此任的,竟是對頭!?那紊亂的心思不被厘清,持續著、加劇著,直到今夜。
緩緩吸氣、徐徐吐出,駱斌猛地合起雙目,心音又沉又重,嘗試著想去召回心頭恨意,卻發覺空蕩蕩的,一切都模糊起來,這感覺很不好,極度地沒有安全感,像是望進靜眉那對澄澈的眸子里,恨意透明、情意也透明。
房中的母女還說些什麼,他沒再細听,終於,靜眉立起身子往外動作,他悄然迅速地退入角落,听見華夫人忽又喚住她,試探地問。
「靜兒,你和煜兒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我和煜哥很好呀。」
雖瞧不見她的面容,但隱在轉角的駱斌腦中已浮現她說這話時,那神情肯定是秀眉微揚,菱唇抿著一抹靜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爹爹和我很希望你和笑眉會有好歸宿。煜兒文質彬彬,性子極好,很適合你,你們又彼此熟悉,是很好的人選。唉,你們這麼拖著,也不談清楚……」
「娘……」她軟軟喚了聲,略羞澀地喃著︰「我會嫁人的,但不一定非煜哥不可呀,煜哥心里,說不定有喜歡的人兒……」
「是嗎?那你怎麼辦?再拖下去,年歲都老了。」華夫人顯然有些錯愕。
靜眉笑了出來,「娘,我會出嫁的。」
「你找到對象?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公子?」
短暫的沉默,她似在思索,一會兒才柔聲地道︰「娘記得不?那馬家還有一個男孩不知去向,這麼多年過去了,男孩也長成大人,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兩家能化解怨仇、彌補憾事,若此生能尋到馬家那個孩子,靜兒自然要嫁給他的。」
這番話又輕又柔,卻震傻了藏在角落的男子,神為之奪、魂為之奪,胸口脹痛難當,才知自己竟忘記呼吸。
※※※
靜眉結束和娘親的談話,離開佛堂,她並未直接轉回自己的院落廂房,也沒去書房處理公務,而是走往廚房方向。
「大小姐,您怎麼來這兒了?」廚娘李媽雙手搓著圍裙,睜著圓眼。雖然已過晚膳,廚房這兒還會留著兩、三個人待命,直過深夜。
「您需要什麼,吩咐丫鬟過來便好,怎倒自己來啦?這地上油污,您小心,別沾上裙子了。」
「不打緊的。」靜眉可親地笑了笑。「李媽,麻煩你下碗大鹵面,面條要寬板的,加一顆鹵蛋。」
「好好,沒問題,小姐先回房吧,一會兒做好了,我讓人送過去。」李媽邊說著,手已靈活地取來食材和刀子。
靜眉卻道︰「不是我要的,駱總管晚膳什麼也沒吃,這會兒肯定肚子餓了,我在這兒等,然後幫他端過去。」這府中,自有她布下的眼線「監視」著駱斌的生活起居。
「是給駱總管的呀!」李媽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啦,他就愛吃寬板的面,愛吃鹵蛋,小姐也知道,呵呵呵……我來煮大碗一些。唉唉,他今晚不知怎麼啦,還喝了不少酒,順子幫他送了一回酒,狗子也幫他送了一回酒,這會兒——」她頭隨意一撇,忽地止住話語,兩顆眼楮越過靜眉,直直瞪住出現在廚房門口的黑影,愣愣地道︰「駱總管,您、您肚餓?面馬上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