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呵,這麼冷的天竟在小園里睡著了,會染上風寒的。」常天賜撫著她的臉頰,嬌女敕女敕,軟呼呼,語氣柔軟中帶著責備。
虎娃腦中有短暫迷茫,眨眨眼,思緒緩慢地回籠,想他心里既牽掛著別家姑娘,又為何要溫柔待她?是擔心她跑了,再沒第二個姑娘肯嫁他嗎?
愈想眼愈熱,心擰了起來,覺得他毋需這般討好她。
不說話,她身子側向床帷內,半分賭氣、半分自憐,拉起被子蓋住自己。
「怎麼了?」他試著拉扯,被子下的小鴕鳥拽得死緊,硬是不放。半晌,他嘆氣,「虎娃,怎麼生氣了?快起來吃些東西,你晚膳還沒用呢!」
悶了許久,傳出模糊回話,「不吃。」
她不要喜歡他,一點也不要,這樣就不會在意,不會受傷,不會心痛……心痛呵……
「早上上街玩還好好的,這會兒卻沒來由的氣惱,你呵,真像個小女圭女圭,何時才會長大,懂得自己的想法?」長指順著露在被子外頭的軟發。
對他的一語雙關,虎娃沒任何感受,倒是那句「小女圭女圭」說者無意、听者有心,此非常時期,虎娃听進耳中,心里一片難過。
對!她就像女圭女圭一樣任性、撒賴、壞脾氣,她就是學不來大家閨秀溫柔嫻雅的舉止,她就是粗野不教、不懂禮數,誰教她是一頭幻化的虎精,為了荒唐的理由,把自己丟入這樣荒唐的境地,困進世間的情里。
喔!不不不,不能談情。什麼情也沒有,半分半厘都沒有!
不止行為像鴕鳥,連思想亦是,她將一切亂七八糟、沒暇細想的心緒全藏進心坎里,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去探取。
「虎娃……」不再強迫她扯下被子,卻隔著棉被撫模著女子的體態,從背脊到腰際,來回徘徊,依舊溫柔。「別哭了……你到底怎麼了?」他開始考慮要不要以神通侵入她的意識,去探究她傷心的原因,听她強忍著啜泣,仿佛被欺陵得多麼淒慘,受到天大的委屈,讓他的心跟著絞緊。
听到他的話,虎娃嚇了一跳,反手捂住小嘴,沾上滿手濕潤,又是隨著自然反應而落淚,她在抽泣嗎?天啊!竟還要旁人提醒?!
「你別管我。我就是小女圭女圭……我、我愛哭便哭,我高興哭……嗚嗚嗚,不、不用你、你管——」哭聲忽地一揚,擴大音量,頗有一發不可收拾之感。
嗚嗚嗚……她不要他這麼溫柔,不要他待她好,為什麼不凶狠一些,如此,她才能瀟灑地從他身邊離去,再不回頭。
她明白自己今夜別扭又任性,完全跳月兌她原本的性格,可是有什麼方法呢?她心好痛,止不住的痛意都化成淚珠,她也只能用這樣的方法宣泄,再無其他了。
許久許久,虎娃已哭得昏沉,听那男子低低沉吟,蕩進她的耳里——
「何能不管?你是我的妻……」
第八章
雪天雪地,雪山山林。
七頭壯健的虎兒在她裙邊徘徊,舌忝舐著女子的掌心手背,毛茸茸的額頭不住地頂著、磨蹭著,模樣甚是依戀。
「去吧,別再讓人捉了。」虎娃輕搔著它們身上的金黃軟毛,拍了拍虎背。
虎兒低唔著,甩著頭,銅鈴大眼炯炯地望住她。
「快去。」她催促著,立直身軀。「若有緣,會再見面的。」
一群虎兒狺狺低咆,在虎娃周邊繞走,忽地虎嘯一陣,就見七頭大物回身奔去,身形迅捷俐落,消失在山林的另一頭。
虎娃靜默,眸光在雪地上遺留的獸類足跡停滯片刻,然後緩緩調開,望向蒼茫天際。手指下意識按捺眉心,里頭隱隱散出熱意,是自己的元虛重歸,與潛藏在肉身中的靈能相融。
這麼,就不用再見了,現下不離開,往後,還是得走。
他與她呀,一個是凡間人,一個是幻化的獸精,以報恩為名目才會牽扯在一塊兒,本來就無情,本來就不該執著。
雖然未得姑婆允許,這場恩情尚未完整償付,她任性離去,這就回族中跟姑婆請罪,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吧,總勝過將來痛苦。
天空此時飄下白雪,細細柔柔,清清冷冷,落在她銘黃衣衫上。
她抬手按住胸口,那個地方正泛起酸疼……
☆☆☆
常家東街上的總鋪。
廳中生意往來,常天賜與孫掌櫃正說著話,審定幾件大宗批售的生意,話題轉著,繞到近來京城里出現大獸咬死生人的消息上,就見孫掌櫃老眉深鎖地道︰「已經第五起了,昨兒個住在羊角兒胡同的李大叔也被咬死,听打更的張家老二說,那東西從巷弄中沖出,如戲法般消失,只覺是頭渾身毛色黑得發亮的巨獸,嚇得他好半天直不起雙腿,差些尿褲子。」此事極不尋常,官府方面已派出大批人馬搜捕。
常天賜沒回話,啜了口茶,唇跟著淡抿,似乎思索著何事。
此刻——
「少爺!少爺——」人未到、聲先至,總鋪內的眾人全聞聲回身,就見阿七急匆匆地跑來,差些撞上門柱,費力順著氣。
常天賜挑眉。「發生什麼事了?」
「少、少少爺——」鋪里打雜的小三寶扶他進來,端了杯水給他潤喉,他咕嚕嚕一口氣灌下,終於開口,「少夫人不見啦!」
常天賜目光一沉,微微眯起。「說清楚。」
「今天年初二,出嫁的媳婦兒回娘家,少夫人說道東北溫家堡太遠了,她不回去了,卻想上尚書大人府探望,尚書大人是少夫人的表親,您是知道的,所以少爺前腳來東街這兒巡視,少夫人也跟出門。」他頓了頓,黝黑的臉皺成一團,彷佛遇到一件極難理解的事,怎麼也想不通。「阿七隨著少夫人的轎子一起去了,可是咱們到達尚書大人的府邸,要請少夫人出來,掀開轎簾子,里頭、里頭竟空無一人,我和幾名家丁明就瞧見她上轎子的,可是、可是……」
「你回府里看過了嗎?還是直接來這兒?」常天賜沉穩地問,眉峰微聚。
「一出事,阿七就趕忙奔回府里,可是沒見到少夫人,她、她不在常府、不在轎里,真的不見了。」兩道粗眉扭著,繼而又道︰「少爺,還有件怪事,方才齊總管說,咱們小園里的七頭虎也不見蹤跡,不知教誰偷去,神不知鬼不覺的……少爺,那人莫不是、莫不是將少夫人也偷去了?」
說走便走?!也夠瀟灑了。瞬間,常天賜臉色沉得難看。
昨夜已知她不對勁兒,小腦袋瓜中不知轉些什麼,任他怎麼哄也听不進去,後來見她累得睡著了,也就由著她。
夜半,懷中的姑娘清醒過來,他知道她看了他許久,卻不動聲色,而這一回,她無所依戀,雙指搭在他的眉心,將原屬於她的元虛銀珠取回,而他依然不動聲色,逕自假寐,內心動蕩。
帶走那群虎兒,把丈夫留下,在她心中,他竟比不過一窩虎仔?!
「砰」地一聲,他握在掌心把玩的瓷杯猛地教他捏破,熟茶四溢,不少瓷器碎片插入肉里,登時鮮血淋灕。
「少爺?!」阿七和孫掌櫃同聲大喊,搶將上去。
常天賜揮了揮另一只手,略微疲憊地道︰「沒事。」受傷的掌心緊緊一握,也不管上頭細銳的碎片尚未挑起。
「少爺,咱們吩咐官府幫忙尋人吧?人多好辦事,少夫人不會有事的。」孫掌櫃道。
她不會有事,也不再轉回。他深知。
在修行之道上他迷失過,對成仙正果起了質疑,存在的價值為何?
獸成人、再成仙,可貴的是過程,抑或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