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師傅笑道︰「少爺出城相迎,是為安頓大夥啊?」
「江南和京城的店鋪全追著常家要貨,鹿茸、野山參、虎骨幾味藥材缺貨缺得厲害,望穿秋水才把你們從北地盼回來,我是安頓那些貨來的,可不是為了誰。」他笑語,把自己講得刻薄無情。
歐陽師傅呵呵大笑,聳了聳肩,抬手一揮,後頭十來名的漢子自能會意,全下了車安頓起自己的馬匹。
「此趟長白山地之行,收獲如何?」少年問,自然地走至車隊中。
歐陽跟了過去,繞到首輛馬車後頭,一把掀開車簾子。「和京城沈家的采參隊踫上,那姓吳的師傅本領不小,挖走幾株我暗自相中的山參。」
馬車里高高低低掛滿野山參,參一出土,在未經特殊處理前絕不能平放,據說會喪失生氣,會大大降低療效,所以只能一株株吊起。
他撇撇嘴又道︰「幸虧咱們到得早,采參搶期,收獲還不差。」
車內流泄出淡淡土壤腥味,和著山參獨特的清苦氣味,少年的視線掃過,微微帶笑。「野山參共采了幾車?」邊問,他繞到第二、第三輛繼續瞧著。
「前頭五輛皆是。後頭是兄弟們獵來的虎骨虎皮,還有幾件鹿茸和十來只貂。」歐陽揉了揉頸項,關節發出清脆響音。
「天賜少爺,這回上長白山地咱們可獵到好東西啦!」一名漢子蹲著查看馬匹前蹄,邊抬頭道。
少年眉目一揚,微微斜睨,等待下文。
另一名漢子接著呵呵笑道︰「這全靠老蔡設的陷阱,夠隱密、夠技巧啦!那四頭大虎就這麼傻不隆咚地掉了下去,削尖的木樁當胸刺破,沒費啥兒氣力就教咱們逮住了。」
聞言,少年步伐略頓,神情淡凝,片刻才問︰「虎皮要完整無缺才值錢,被木樁刺破一洞,還能買賣嗎?」
「少爺,咱們又不做獸皮買賣,獵虎是為了取它的骨磨粉制藥,還有虎鞭壯陽,皮毛倒是其次,不是嗎?」阿七張大眼楮,跳到一輛車後。
少年慢慢踱至靠近阿七的那輛馬車,手指拂過粗糙的車板,兀自沉吟,陡地,他目光黝黯,眉心輕攏,又不動聲色地放松,忽而對住歐陽師傅問道︰「這一路上……有無異狀發生?」
以為是在詢問眾弟兄的安全,歐陽雙臂抱胸,搖了搖頭,「弟兄們各自照顧自己的馬車,前五輛載運野山參,後幾輛除了剝除的獸皮虎骨,就是一些炊具和平常家當,這一路上沒見什麼風吹草——」「動」這個字尚未出口,少年已當眾掀開灰布車簾。
事情發生僅在瞬息之間。
毫無預警,一頭龐然大物由車內竄出,迅雷不及掩耳,眾人眼前一花,不及辨明何物,已听聞猛獸要人膽戰心驚的咆哮,震撼四方。
待定眼瞧清,竟是一頭毛色橘亮的大虎,而它厚實的蹄足恰恰將滿臉病容的常家少爺撲倒於地,銳利的爪子彈出,牢牢扣在常天賜的兩肩。
那少年在虎爪下似是暈厥過去,雙目合著,動也不動。
「少爺?!少爺——」阿七厲聲大喊,顧不得危險欲沖上來,後頭領子卻讓歐陽師傅一把扯住。
「別沖動!」他喝道,神色鎮定,雙唇已然泛白。他領著的車隊竟跳出一頭大虎,還不知它何時跟來,亦不知它藏匿了多久,他是老手中的老手,竟任如此的疏忽發生?!
整個官道驛站亂成一團,幾名狩獵經驗豐富的漢子已取來長槍弓箭,將大虎團團圍住。
他們勾引著它,用利器挑釁,想引它離開陷入昏迷的常天賜,但這頭虎兒不為所動,它體型巨大勁瘦,前足有意無意地踩在少年肩頭,重量加壓,人的骨骼發出咯咯輕響,似要斷裂。
「再下去,少爺會被踩死的!歐陽師傅,快想想辦法啊!」阿七急得跳腳。
歐陽銅眼一瞪,豁了出去,「弓箭射咽喉雙目,長槍刺頸背後臀。」
幾個漢子默契十足,交換眼神,手中武器同時動作——
「吼——」吼聲驚天動地。
杯箭長槍盡出,卻因一聲教人耳根生疼的虎嘯而失去準頭。
莫名,一陣厲風刮起,風夾帶沙石而來,漫天的渾沌不清,眾人反射性地緊閉雙眼,根本不知大虎有無受傷,只听那震耳隆隆的咆哮又起,一聲接著一聲,似遠似近,添上淒厲,許久許久,終於風靜聲止……
「少爺?!」阿七率先跳起,東張西望了一番,既驚且懼,黝黑的臉嚇得慘白。
而眾家漢子陸陸續續爬了起來,狼狽地撥掉滿面的風沙土灰,待辨明眼前情況,不由得面面相覷。
厲風過後,大虎隨風而去,少年亦不見蹤跡。
凶多吉少。後果,不堪設想。
☆☆☆
四周出奇昏暗,勉強能辨五指,空氣詭譎,隱有暗流。
他靜靜睜開眼,讓視線適應黑暗中的一切,手指悄悄下移,踫觸到細竹編成的床,青竹透出涼意,有些粗糙。
寂靜中傳來細細抽啜,像強忍悲意,不敢放縱,他頭微偏,精準地對住哭聲的來源,緩緩嘆了口氣。
「姊姊,你為何傷心?」
他溫和略啞的嗓音嚇著了姑娘,驚喘一聲,啜泣猛地斷止,角落發出窸窣聲響,他眯起眼,見一個高佻身影移至木窗邊,外頭銀白的月光由窗欞隙縫切入,模糊著姑娘家窈窕的身段。
他咳了咳,揉著胸口撐起上半身,視線隨著那抹奇異的影子移動。
「對不起,是在下唐突,嚇著了姊姊。」聲音極是誠懇。
泵娘半轉過身,似在瞧他,昏暗中,她的眸子晶瑩含光,閃著倔強的火焰,一明一滅,忽亮忽黯,不知在氣憤些什麼。
他又咳,較前次劇烈,揉胸的手輕握成拳抵在唇上,眉心難受地皺起,待咳聲歇止睜開眼來,窗邊的身影已然消失,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姊姊?」他喚著,在暗中東張西望。
一陣涼意拂來,他直覺奇準,側過臉,四周霍地火光大作,他下意識細眯雙目適應突來的明亮,接著劍眉慢慢地松開,微微怔然,他望入一對琥珀般晶瑩的眼眸,那瞳中真有兩簇跳動的火焰,是映照著她捧持在手的燈火。
兩張臉離得好近,兩人都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對方。
燈火朦朧下,難以界定她的年齡,那張圓潤的面容透著瑩玉光輝,俏長的眼睫和一排劉海在膚上投印淡淡黑影兒,雙眉舒長、鼻梁細挺,頗具英氣,不知為著何事不痛快,朱潤的唇緊緊抿著,粉頰上暗留淚痕。
泵娘是需要人家哄的。他露出一個無害的笑容,俊雅的臉龐因蒼白更添魅力,能觸動異性柔軟的感情,輕緩地道︰「姊姊是在惱我?是不是我做了什麼事惹你不痛快了?你告訴我,別獨自一個在角落掉淚。」他微笑,雙目清朗,「我瞧了難受。」
那對琥珀光的眼瞳中閃過詫異,情緒在明眸中清楚展現,夾雜著氣憤、懷疑、迷惑和些許的不知所措,她一向直來直往,喜怒哀樂直截了當地表現出來,對人類隱瞞心思的技巧,她尚未熟練。
瞪住病少年好一會兒,她抿了抿唇,不太情願地開口,「你這個人——壞得很。」沒頭沒腦蹦出這一句。
「喔?!」他愣了愣,好看的眉挑起角度,這麼近的距離,他瞧見她左右兩顆虎牙,小小巧巧的,好生可愛。「我哪里得罪了姊姊?」他隨即又問。
「你瞎了眼嗎?我才不是你姊姊!別亂喊!」她脾氣來得好快,兩頰氣鼓鼓的,世間禮節上的稱呼對她來說太困難,在修行當中並無此門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