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護好妻子。
以為真有麻煩事,也該沖著他,畢竟以往皆如此。
未料有人拿她開涮,挖坑又打埋伏的,要她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
有些事難以啟齒,他事先未曾提點,事後又解釋不清,她真會惱恨他吧……
孟冶深深體會了,什麼叫做「近房情怯」。
然而再如何怯,還是得提氣于胸,咬牙頭一甩,破門……呃,推門而入。
燭火已滅,無損他的目力,暗中的榻上有一身形在被中微微隆起,今夜妻子沒留一絲半苗的火光給他,更沒為他等門。
內心暗暗叫糟,還是自動自發先轉進偏間小室淨臉、洗腳,稍感安慰的是,妻子雖滅了燭火卻不忘留水在小紅爐上,讓他有熱水可用。
沒人服侍,他像回到未成親之前,弄好自己不成問題,卻覺小小落寞。
回到榻邊,听辨妻子的呼吸吐納,發覺她竟已醒轉,不知是否被他吵的……她面向內壁側臥,只拿後腦勺招呼他,當他輕手輕腳上榻躺平時,感覺她氣息略繃,窒了會兒才吐出那口悶氣。他心頭也郁悶了。
他這麼晚才進房,分明避她,回來上榻就睡,當真半句話都不肯說?
霍清若又氣又急又覺得……委屈。
她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脾性,即便在冥主大人面前,可以斗智使小計,可以以退為進,但心里從無委屈之感,因她知自己要什麼,做小伏低僅是手段。
但今晚丈夫的沉默不語以及深淺莫測的目光,實教她難受。
難不成當她睡熟了,所以不願吵她……念頭甫晃過,她立即翻過身,忙著撥開散面掩眸的發絲,沒瞧見丈夫停在半空的手。
孟冶連續做了幾個深沉吐納,抬手正欲踫她。
她一翻身,他氣息陡窒,蒲扇般的大掌竟很沒用地撤縮回來。
「我還沒睡……呃,我是睡了,但又醒了。」用力眨陣,再眨眨眸,努力在幽暗中看清男人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嗯。」
「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對付他這種無表情加寡言的人,直接問最省時省力省心。
他瞳底極快爍過什麼,靜了會兒終于出聲︰「明日一早,我們回西路山中。」霍清若怔了怔,怎麼也料不到他要說的是這樣一句。
「為何?」她撐坐起來,瞠眸直瞪。「我都跟婆婆說好,一住要住到年後元宵,大寨的女人家們還要教我傳統包餡元宵的做法,威娃還說要帶我去放燈,為何明日一早就要走人?」
孟冶也盤腿坐起,兩眼沒看她,一逕垂首。
霍清若被無形塊壘梗到快沒氣,吐不出、吞不下的,只覺無比難受。
是蠢蛋才會被氣到流淚,但此刻的她確實蠢,被氣到兩眼酸熱冒汗。
「……是因為孟回嗎?你……你怕我對他……你真以為我會對他……」
「不關孟回的事!」他口氣微凜。
「騙人!」
「總之……明日一早便走。」氣到不行,但實在不懂怎麼吵架,霍清若本能已揮出拳頭,狠狠槌了她家男人兩下,槌得孟冶厚實胸膛砰砰兩響。
不解氣啊不解氣,因他絕對只會悶聲挨她揍、任她槌。
先不說他一身如銅牆鐵壁,她這般拳勁僅夠替他活絡筋骨,傷不了他半分,即便真將他打痛、打傷了,會心疼的也是她而已。
眼淚快要潰堤,這麼愛哭,脾氣又躁,肯定跟她身上的變化大大相關。
不打人了,也懶得再說,她抓著被子重新躺落,再次面朝內壁千喚不一回,而被中的手悄悄、悄悄護在肚月復上,想安慰誰、亦想從誰那邊汲取安慰似。
她自是不知,被她撇棄于身後的男人很苦惱地盯住她腦袋瓜好半晌,听到她隱忍的低泣聲,他像被帶鉤鐵鏈猛地鞭過一般,渾身顫動。
最後,他將她連人帶被抱住,她沒能掙月兌。
這一夜,以為將難入眠,她到底還是流著淚睡沈,因為有丈夫的臂彎和體熱替她擋風寒……氣他,亦心疼他。
大寨里有人真心待他好,有人終究瞧他不入眼。
老四爺爺是因他義子的身分不願他任族長之職,她多少能懂。
但孟回的惡意又從何而來?想她尚未遇見他的歲月里,親生雙親皆喪的他為了那些待他好的孟氏人,究竟吃了多少其他孟氏人所使的悶虧?
不願那些待他好的人為難,所以把苦頭全吞了,漸漸就習慣吃苦,面對刁難一貫地雲淡風輕,但……就是不想他再受欺負啊,心會痛,舍不得他,隱隱約約便悟出道來,原來啊原來,竟有那麼在意他……而太去在意,是不是就不好了?
畢竟,只是「伙伴」罷了,伙伴間牽扯上的情義,還包括他的喜怒哀樂嗎?
然,若不在意,便不會往心里去,更不會吵這一頓架了,不是嗎?
怎會同他吵呢?亂七八糟都成什麼事了?
她其實……不想跟他吵架啊……
第7章(1)
回西路山中已十來日,元宵剛過,年也算過完了。
一早孫大娘又讓孩子們送來新鮮大白菜和蘿卜,霍清若在替孫青扎針灸藥時,孫紅也沒閑著,拿著掃帚屋里屋外幫忙打掃。
瞧完病,霍清若喚小姐弟倆過去淨手,請他們喝煮得軟爛綿滑的紅豆甜湯,湯中各浮著兩大顆芝麻餡的白團兒元宵,是她自個兒模索著、胡亂搗騰出來的,因年初一就隨丈夫回來,來不及向大寨女人們請教包餡元宵的傳統做法。
瞧兩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咬著有點嚼勁的白團皮,甜湯追加再追加,整鍋都快見底了,她心上籠罩十多日的陰霾多少淡去些。
之後,孫紅跟她一塊兒收拾鍋碗進灶房,出來要喚弟弟回家時,就見在前院玩雪的孫青「啪——」一聲摔倒在雪地上,五體投地趴在一雙大黑靴面前。
男孩抬起頭,盯住那雙對他而言巨大到不像話的黑靴,再沿著套在靴中的兩條長腿往上瞧,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正面無表情俯視他。
孫紅很喜歡竹籬笆家屋的女主人,像溫柔大姐姐似,教懂她好多事,笑起來總要人心定,但對不苟言笑且拳頭如缽大的男主人,卻頗有忌憚。
一時間,她只曉得定住腳步,愣愣看著。
霍清若離開灶間回到前屋,入眼的就是這幕你看我、我看他的「靜止」景象。
斑大的男主人動了,長臂一探,五指抓住男孩背心,拎小貓、狗崽般提起孩子,再輕輕放落地。
孫青兩腿穩穩站住,小臉依舊保持仰望。
男主人頓了頓,手臂再次探去,胡亂撥掉孩子頭上、臉上的細雪。
小臉蛋對他怯怯露笑。
這時孫紅終于回神,緊緊張張喚了弟弟一聲,邊小跑過去。
小小泵娘略僵硬地朝男主人福身行禮,接著回眸見到倚門而立的女主人,她咧嘴笑開,還揮了揮手,這才牽起弟弟的手走出竹籬圍。
旁人待他與對待妻子,總是兩張截然不同的表情,孟冶早已習慣。
但妻子對待旁人跟他若也兩張面孔,那……當真……難熬。
這不,小姐弟剛走,她唇角淺笑便收了,挽著小籃子就要出門。
「去哪里?」在她走過他身邊時,禁不住問。
「到藥圃而已。」幾味藥藏在深雪底下護鮮,便如農家將大白菜和青首蘿卜掩在厚厚雪層下保存是一樣的理。答話時,她雙目直視前方,並未看他。
孟冶踫了一個軟釘子,下頭就沒話了,呆杵在原地。
想起他方才對待男孩的模樣,霍清若心不由得一軟,遂淡淡問……
「孟爺今日都會待在打鐵棚那兒嗎?」孟冶一怔,內心一喜一郁悶,喜的是妻子願開口多說點話,郁悶的是她稱他「孟爺」而非「冶哥」,明擺著氣還沒消。